第一章 一世迷離(第3/19頁)

現在想想,自己真是個懦弱的人,為什麽沒和大鄴朝一同淪亡呢?也許是東昌事變時自己年紀太小,一個七歲的孩子懂得什麽民族大義,無非一心想活下來。至於一個亡國公主以後的路應該怎麽走呢?曾經雄心勃勃懷抱復國理想,躺在炕上對著帳頂指點江山。可當宮廷嚴格的規矩落到她身上時,除了冬天長滿凍瘡又疼又癢的手腳,她的心裏再裝不下別的了。怎麽把比自己還高的水缸蓄滿,怎麽能躲過掖庭令的刁難?鬥志一寸寸被消磨掉,復國變得遙不可及,繁重的勞作壓得人連氣兒都顧不上喘,唯一掛念的只有弟弟永晝。

她沒法子打探,下等雜役也好,宮女也好,屬於哪個宮就紮根在哪裏,所以她只有在這深宮中苦等,希望哪天能得到永晝的一點兒消息。有一回貼在墻角聽一個剃頭太監和掖庭掌事的提起前朝皇子,雖只有三言兩語,卻得知了承德皇帝派出去尋訪永晝的羽林軍空手而返的喜信。她高興得兩夜沒睡好,只要不落在宇文瀾舟手裏,永晝就還有活路,只要他還活著,姐弟就有相見的一天。永晝比她小三個月,是端肅貴妃的兒子,模樣好,腦子也好使,他總能打聽到她在哪裏,總會想辦法帶她出去的……

水開了,熱氣把鍋蓋頂得哢哢作響,錦書回了神,隔著浸濕的抹布把陶胚的蓋子揭下來,麻利地下了面,恭恭敬敬在張媽媽面前擺上一大海碗。

張媽媽跪在炕頭謝恩,喃喃道:“千歲親自給我張羅辭路飯,是奴才幾輩子的造化,奴才就是下去了也榮耀。”

錦書笑道:“別講這些虛禮了,天冷,一耽擱就該涼了,媽媽快趁著熱吃吧,我來伺候您。”夾幾片羊肝放在她右手前的小碟子裏,每布一回菜,張媽媽就曲起五指輕叩桌面,表示磕頭答謝,一頓飯下來,篤篤之聲不絕於耳。

等吃完了也交了亥,二更的梆子清脆地響起來,張媽媽留下了給姑娘們繡的鞋墊準備起身出門,臨走抓住錦書的手,哀戚道:“奴才和千歲這一別山高水長,這輩子興許沒有再見面的日子了。千歲萬事多多留意,宮裏規矩再重也重不過人心,面上好都是虛的,說不準背後算計人,千歲只要保得住自己就是了。”

錦書點頭應承,“我在這兒一切都好,有幾位當年跟前伺候的人在永壽宮當差,媽媽要是去,替我瞧瞧她們好不好。也不必說什麽,我這裏顧念不上,沒的回頭給她們招是非。”

張媽媽道是,錦書開了門,把她送到掖庭西頭的廊廡下。看她挑著風燈搖搖晃晃走遠了,這才回身往跨院裏去。白天下了值的宮女們梳洗完了,端著木盆出來倒水,看見她就招呼,“張媽媽的辭路飯預備過了?”

錦書在廊檐下拍拍鞋上沾了的雪,輕聲細語地答:“才剛吃完了送出去的。”

鐘粹宮定妃的貼身丫頭對她道:“明兒你替我們那兒裁些手紙吧,我和蕭姑姑說過了,你只管到內務府領白棉紙去就行了。”

錦書應了,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。掖庭是各宮宮女雜居的地方,只分兩種人,一種是伺候帝後妃嬪的宮人,一種是女奴出身的雜役。宮女們從新皇帝的包衣奴才裏挑選出來,最多二十一歲就能放出去。女奴不同,到死都出不了掖庭,是最下等的人,誰都可以指派你。耐著性子和你說你得做,沒好氣兒地吩咐你,你也得照做,橫豎叫你停不下手來就是了。

宮女們受不住凍都回屋去了,掖庭和寢宮不同,地下不供炭,一到隆冬時節冷得牙關直打顫。錦書看著那滿地明晃晃的雪愣神,站了一會兒想起還有鍋灶碗筷沒收拾,忙打了綿簾進去。冷水裏一通刷洗,凍得十根指頭蘿蔔似的,再往洗臉的熱水裏一泡,又脹又麻,直癢到骨頭縫裏去。

次日寅末起身,冬天夜長,這個時候天還是黑的,跨院裏已經熱鬧開了。當值的宮女打點好,聽見宮門外的首領太監拍掌,列好隊往各宮去替換上夜的人了。錦書挑了燈往內務府去,薄薄的鞋底踩在雪地裏咯吱作響。好容易進了廣儲司的大門,掌事太監坐在大案後頭,聽見有人進門,連眼皮都沒翻一下,只問:“幹什麽來了?”

錦書請個安,“陳諳達大禧,我來領鐘粹宮份例的白棉紙。”

陳太監擡頭笑道:“喲,是錦書姑娘!外頭冷啊,快來烤火,瞧瞧臉色都變了。你稍等,我這就給你取去。”

但凡男人總是喜歡美人的,就是六根不全的太監也一樣,見你好看就客氣些,愛和你親近,有時候給你塞點賞賜的瓜果點心,並不是真心對你好。錦書心裏知道,也很反感,可是沒辦法,只有忍著。這些太監得罪不起,你要是敢拉臉,回頭千方百計算計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