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 歲已晏,空華予(第3/7頁)

蕭少卿微笑不言,只握住她的手,攙扶著她緩步走入廳堂。蕭璋與雲濛對視一眼,不禁都是笑著低嘆了一聲。諸感交雜,已非言語所能表達。九年的恩怨一笑而泯,肝膽相照,仍是少年時的意氣風發。因此再無伸臂讓行的虛禮,兩人並肩而行,踱至堂上雙雙端坐,坦然受蕭少卿恭敬一禮。

笑聲夾雜著抑制不住的細微哽咽自堂上傳來,郗彥仰望無垠青天,輕輕舒出一口氣。他的心緒隨著微風飄上九霄,俯視這九年過往承載的一切,似海仇恨,似山情義,兩者一並壓在肩頭,沉重如斯,讓他的命運總在無法喘息的窒息中踽踽前行。然而直到此刻,他終於覺出了幾分輕松。

似乎生命愈近盡頭,愈覺釋然大悟。

他揚起唇,疲憊之下,倚向廊間石柱,微笑無聲。

待蕭子瑜到後,諸人在書房商議今後戰局的部署。依蕭少卿的建議,蕭璋采納速戰速決之策,命郗彥的北府水師為先鋒,反守為攻,沿江兵進烏林,又命蕭少卿與蕭子瑜在夏口與石陽沿江一帶設下十座水門,晝夜操練江豫兩州的水師,以備決戰。

大事初定,時不過戌時。蕭璋留諸人夜宴,蕭少卿顧念雲氏夫婦遠到的情面,蕭子瑜數日前收到聖旨,得知九年前事情的真相,此時也有無數愧疚要與蕭璋傾訴,因此二人都欣然留下,唯有郗彥卻固然辭行。蕭璋不便挽留,雲濛與跟隨郗彥身邊的偃真囑咐幾句,仍讓他同歸北府軍營。獨孤靈送郗彥至府外,與他低語叮嚀。旁人不辨她的言語,只望見她神情憂切,眸光分外傷痛。而郗彥面容半隱在高墻的陰影下,明昧不定的燈火沉在他的眸中,依稀照出了那抹無動於衷的冷靜。

“你……好自為之。”獨孤靈見說服不動,長嘆一聲,松開緊握住他手臂的五指,以袖拭去眼角淚水。郗彥這才抽身而去,飛掠上坐騎,揚鞭疾馳,再未回頭。獨孤靈望著夜色下逐漸消沒的孤清身影,腿腳一陣乏力,虛脫著踉蹌欲倒。

“靈兒。”雲濛忙扶住她。

獨孤靈拽住他的衣袖,閉目吸了口氣,嗓音仍是發顫:“他……他竟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,破釜沉舟,不顧一切了。只是卻叫我如何面對阿姐的在天之靈!”

雲濛揉著她的雙肩,撫慰的同時也清楚感受到她因內心的傷痛而起的脆弱,低聲道:“阿彥智慧過人,歷經生死煎熬,如何不知他自己該走什麽路?你我雖然將他撫養長大,卻也不可妄奪其志。”

獨孤靈擡起淚眸,看了他一眼,任再是哀怨,也就此緊閉住紅唇,不再多言。

(二)

偃真緊隨郗彥縱馬飛馳,自出江夏城,狂奔數十裏不曾歇一口氣。途間想要追問離開之際獨孤靈失態的緣由,但每次偷覷到郗彥的面容,總是忍不住一個寒噤吞沒所有的疑問。兩人沉默著一路疾行,沿江營寨毗連不絕,此刻正逢江州軍造飯的時辰,篝火遍地,紅煙飛騰。雖是休憩的空隙,路經軍營卻不聞一絲喧嘩,軍容依舊嚴整,巡邏的哨兵不辭辛苦地在山道間來回出沒,入夜後非但不見懈怠,反而更是謹慎細致,但見來人便張弓戒備,高聲喝問去向。郗彥沿途所望,也不禁在心中暗贊一聲蕭少卿治軍不凡。

待回到北府營寨,中天一輪殘月正耀出清冷光輝。左右兩營的將士俱已休憩,千帳燈火寂滅,除卻巡哨,別無動靜。入了中軍行轅,遠遠卻瞧見校武場上火光飄動,偌大的空地上一人身姿矯捷,上飛下躍,在手長劍蕩出一陣陣玉色銀光,即便隔著幾十丈之遙,也可聽聞那道鋒利狼牙吞噬孤月清華的吟嘯聲。

“是小侯爺!”偃真高坐馬背觀望那少年劍下的招式,只覺英氣磅礴不可小覷,笑嘆道,“別人都睡了,他倒是這般用功。”

郗彥不置一詞,望著玉狼劍在月色中揮閃不斷,靜謐的眸間微起流波。眼前這等劍勢看似大開大合、驍勇十分,但少年的周身彌漫而出的只是一層甚為淺薄的劍霧,而這樣不堪一擊的煞氣,卻非他阿姐當初選劍的初衷。

郗彥躍身下馬,對偃真道:“你先回營帳。”

“是。”偃真扯著兩匹坐騎離開。

且說謝粲到北府軍營已有數日,除卻到營當天被鐘曄派出夜潛烏林查探了一番對岸地勢外,別無其他軍命,甚至至今連郗彥一面也未曾見到,更不說分劃軍隊於他麾下操練。少年心高氣傲,既不忘幼時這位如師兄長的嚴苛,也不想就此折腰屈服、先行低頭,於是又恨惱、又無奈,整日悒悒憋在帳內,只嘆英雄無用武之地。這樣的長籲短嘆,連背上的玉狼劍也感觸到他的不忿,半夜裏劍身震蕩、嗡鳴不止,只待鋒芒出鞘,一戰功成。如此人劍皆無眠,出帳練功發泄,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