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章(第2/11頁)

她說這個話的時候,清澈的眼中跳著揶揄,雖頂著陳貴人一張圓臉,卻叫人忘了那張臉而只看到她清澈的眼睛。

他胸腔內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。

葉青緹活了二十三年,從不曉得情是什麽,初識情滋味,卻是愛上一位神仙。這位神仙長得美,性子活潑柔順,廚藝高超,喜舞槍弄棒,同他很談得來,據說此回專程下界,乃是為他們的今上造一個情劫。

她問他:“哎,你懂不懂什麽是造劫?我其實不是專司造劫的,哪曉得這麽背運,本來下凡報恩來著,結果正遇上我姑姑來改人的命格,一時不慎被牽連進去。”她同他抱怨皇帝,“司命非得讓我臨時抱佛腳來給他造情劫。你明白我造劫的辛苦嗎,司命給我一本戲文,上頭那些負心小姐們作踐才子的法子我都用盡了,他竟依然對我情深不悔。”她打了個冷戰,“我沒有辦法,只好出個下策,給他的貴妃寫了封情信。”她嘆口氣:“這種事情我都做了,你說他難道不該賜條白綾或賜盞鴆酒給我嗎,他到底怎麽想的才能將我賜給你做妾啊,搞得我此時走也不敢走,還怕走了連累你!”

她將他當朋友,誠誠懇懇地同他發牢騷,他就提著酒壇子邊一口一口灌酒邊笑。他記不得在何處曾聽過一句話,說仙本無情,做神仙的既無七情又無六欲,他愛上個神仙,注定是無什麽結果。他有時會恨那一夜他為何動心,又恨那一刻心動為何竟能延綿五年,深深紮入肺腑,讓他欲除無門。他仿徨過,掙紮過,去聽國師講過道,亦去隨高僧坐過禪,但末了還是想到她身邊,哪怕遠遠看著她也好。 她說她是來為皇帝造情劫,又何嘗不是為他造情劫。

他其實不想給她什麽負擔,原想著這份情到他臨老臨死就隨他一並掩入黃土罷,可真到了臨死的時刻,他卻未能壓抑住。

自陳貴人傷了皇帝的心後,皇帝開始喜研道法,尤信重一位老道士,還將此道封為國師,修了個皇家道觀,每月十五與國師於觀中坐而論道。

他也是在那一夜方知此道卻是個惡妖,看中了皇帝的魂魄意欲占來煉丹,潛心圖謀五年,打算趁著該夜這個近十年難見的至陰天象取了皇帝的命,是以在皇帝依常例來觀中論道時,水到渠成地提著妖刀嵐雨朝皇帝發了難。

他沒想過她手中長年系著的銀鈴卻是感知皇帝危險的法器,他也沒想過神仙竟能有情。妖刀嵐雨劈頭朝皇帝砍過去時,她臉色分明蒼白,撲上去為皇帝擋刀時一聲“東華”幾乎裂肺撕心。皇帝不叫東華,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東華這個名字。

她毫無猶疑擋在了皇帝跟前,而他毫無猶疑地擋在了她的跟前。

嵐雨的刀尖紮進他心肺,刀刃卻被他緊緊握在手裏。

他怕刀尖穿心而過傷到他身後的她。

妖道死在她反手揮出的劍下,觀外的侍衛姍姍來遲將皇帝團團護住,而他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她懷裏。

她同他嘮叨時他一向愛笑,臨死前他蒼白臉色卻依然帶笑:“他們說……神仙無情,我便……信了,其實……神仙是可以有情的,對……否?”

他見她哭著點頭,就生了妄心:“今世……已無緣,可否……能與你結下……來生之約?”

她仍是哭,眼淚落在他的臉上,卻沒有給他他想要的回應,她哽咽著說:“青緹,我欠你一條命,定還給你。”

“青緹,我為你守孝三世。”

“青緹,你,安息。”

他愛她至深,為她舍命。但世間本無此理,說舍去一條命便能換來一段情。

他想,她明明說仙者可以有情,卻不願將此情給他。她哭著說她會還他,命可以還,情也是可以還的嗎?

而兩百年前,他自幽冥司醒過來時,方知曉時移事易,凡間早已換了天日。他死後七年,邊戎族西征,京城被占,縉朝覆亡,太子率宗室南遷,重建一朝,曰南縉,偏安一隅百來載。

他原本是早該作古的人。是她給了他一副仙軀,她一半的修為,一縷永不須再入輪回的魂魄,一個凡界帝王傾舉國財富也無法求得的仙品。她說她會還他,她就真的還了他。

冥主謝孤栦拎著個酒壺搖晃:“你對鳳九之情,我約莫聽說過一些,但既然重生為仙,從前之情便如大夢一場,且忘了罷。她給你這許多,也是想盡可能還你對她的情。你救過她的命,東華帝君也曾救過她的命。當年還帝君,她是拼了命地想以身相許,還你,卻是舍命拿頻婆果再渡你半身修為。報恩之法如此不同,你說是為何?”

看他久久不答,輕嘆道:“並非帝君是神尊而你當初是個凡人,不過是,一個是她所愛,一個非她所愛罷了。她同帝君糾纏了數千年,說放下也說了無數次,卻沒哪一次是真放下了。”將壺裏的酒倒進杯中,不顧方才一陣搖晃生生搖壞了口味,一口一口飲盡道,“她思慕帝君,這麽多年來已成了本能。你忘了她,對你才是好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