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0、林無靜樹(第2/4頁)

還有刑者無忌的獰笑聲,受刑者隱忍的悲鳴聲,肉體被扭曲,骨骼在竹木下斷裂的聲音;潛行入暗夜的女子輕如狐狸的腳步聲,與身攜使命的小人交頭接耳聲,消息的層層傳遞聲,消息的終端,懷疑的無聲,權衡的無聲,與決斷的無聲。

還有那些公平的心,正義的心,還有自認為公平的心,自認為正義的心,將辦好事的好心,將辦壞事的好心,將辦壞事的壞心,將辦好事的壞心,每一顆心跳動的聲音。

沒有風,太子林側柏的樹葉依舊在沙沙作響,萬葉千聲。

宇宙間,林無靜樹,川無停留。無知物尚如此,何況有知之人。蕭定權垂下了眼簾,將這青藍色的宇宙阻隔於肉身之外。

十六日,孝端皇後梓宮將發引,具醴告太廟,遣官祭西山之神,祈禱永佑安寧。同時朝議較前更加洶湧。

二十日,梓宮發引。本日晨,皇帝親致祭於孝端皇後靈,皇太子,皇帝妃嬪,皇太子妃嬪,趙王,長沙郡王,皇孫協同奉送。太子妃與皇帝妃嬪並列,皇孫同趙王定楷及長沙郡王定梁並列。定權具服至祭完畢,側首橫了定梁一眼,正在逾矩輕輕撫摸皇孫脊柱的定梁擡起頭來,輕聲解釋的同時詢問道:“阿元不舒服,一直在咳嗽。殿下要攜臣等赴陵安厝皇堂,路又遠風又大,不如就讓阿元留下來吧。”定權看了看皇孫,皺眉道:“渾話。”定梁無奈,用手摸了摸皇孫額頭,又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麽,大約是安慰之語,皇孫點了點頭。

定權不再理會他們,禮部遣員上前引導,禮侍傅光時也在一旁,被定權一瞥,本來煞白的臉色又添上了一層青黃,連忙垂首。定權路過他身邊,輕輕嘆了口氣,道:“傅侍郎宦齡比本宮年紀還大,也服侍過了兩朝天子。本宮看你平素為官為人還算謹慎,怎麽這次,比他們小孩子家還不懂事?”他語氣中不含責備,傅光時的面色卻又由青黃轉成了鐵青,站立原地嘴角抽搐了半日,突然口吐白沫直挺挺的向後厥了過去。

致祭後皇太子需親自赴西山陵寢,待安厝皇堂後,奠玄纁玉璧,文武百官具喪服詣宮門外奉辭。典禮繁縟,禮畢一來一回,神主還宮,文武百官再次素服迎於宮門時已近酉時。此後回宮,百官行奉慰禮畢,皇太子陪同皇帝以醴饌祭。本夜,遣醴饌告謝西山之神以復土。至此,孝端皇後喪儀的第一個階段總算結束。此外二十七日後的禫祭,一周年的小祥,二周年的大祥便同屬後事。

因為皇帝並無特旨,定權更衣後又立刻折回康寧殿,服侍皇帝晚膳並備詢問。一日勞碌,皇帝用的卻不多,隨意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箸匙,不問陵寢皇唐事,卻忽然發問道:“聽說阿元病了?”定權點頭道:“他在宮中養得太嬌氣,是孱弱了些,騎了一天馬,回程就有些發熱。臣子失儀,臣向陛下謝罪。”皇帝道:“朕聽說他前幾日便有些不好,你知道,為何不叫人報朕,還執意要帶他出去吹風?”定權道:“臣並不知道,何況國之重禮,臣不敢私愛一子。”皇帝道:“他去與不去,你明知道朕不會介意。”定權道:“臣亦不敢妄測天心,臣並不知道。”皇帝問道:“那麽你關心些什麽?知道些什麽?許案的進展?”定權答道:“是陛下的親軍衛審的禦案,詳情沒有人敢報給臣,臣雖關心,但是也不知道。”

皇帝似笑非笑打量了他片刻,不過十余日,他的雙頰深陷,兩眼圈下一抹郁青,是一副疲憊和憔悴交織的敗相,皇帝問道:“那你要不要跟朕去看看?”

定權一怔後恢復了平靜,躬身道:“臣聽憑陛下差遣。”

陳瑾趨上前,協同定權服侍皇帝更衣畢,輿輦亦已準備妥當。皇帝升輿,見定權仍站立一旁,遂招手道:“你也上來。”定權略略環顧左右,便也沒有堅辭,謝恩後登輿,與皇帝北面對座。輿外的內臣,手持宮燈,兩列魚貫隨行,深宮中的點點燈火,如點點星輝,在夜色中無聲無息的環繞追逐著紫薇正座,以及這侵入紫薇垣的前星。

狹小空間中皇帝衣上的藥氣再度逼迫侵襲,定權正襟危坐,垂目摧眉,保持著不得不逾禮時能做出的最恭敬的姿態。皇帝審視著他,他的恭敬當中,緊張,防備,敷衍和心不在焉兼而存之,這過於熟悉的微妙氣質勾引起了皇帝的不悅,突襲一般開口問道:“聽說今日你把傅光時罵暈了過去,你如今果然好本事。”然而太子看似在神遊物外,卻沒有任何怔忡與遲疑,立即回答了皇帝的問話:“臣並沒有說他什麽,只說他不懂事,在場的幾個人想必都是聽到的。臣私忖陛下令金吾衛審此案,就是不欲司法介入,鬧得天下盡知不好收拾,這既是為臣著想也是為大局著想,他卻只為一己打算,如此沉不住氣,耽誤了陛下的大事。”皇帝微微頷首道:“不錯,選這樣蠢材去輔弼你,是朕的失策。”定權的眉目依舊低垂,道:“他腦子不大靈光或許是有的,只是臣不明白,他今日的態度,似乎是愚且怯,然而敢在陛下寢殿前訴苦伸冤,又似乎是愚且勇——這個人的為人,臣倒有些琢磨不透。”皇帝哼道:“你無非是想和朕說這又是你兄弟的指使。”定權道:“臣沒有證據,不敢妄言。但是這半月來,朝中的情勢,陛下光明燭照,權臣究竟是臣還是另有其人?”皇帝道:“這個今時尚不好界定,朕只是不曾想到,你二十載儲君,人緣會差到這個份上。”定權嘆氣道:“失道寡助,親戚叛之,臣之謂也。”皇帝一笑道:“也不必泄氣,戶部的人,從頭到尾都是講你好話的。”定權亦一笑道:“可惜他們只算賬,不修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