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7、亢龍有悔(第2/3頁)

他想起了大婚當夜的羅帳中,夜色掩飾了他通紅的面色,他緊張而且尷尬,期期艾艾地問道:“我有沒有弄疼了你?”那個他還沒有看清楚容顏的女子半日沒有答話,只是伸過一只手來,輕輕握住了他的手,那只帶著鼓勵意味的手溫暖而柔軟,讓他想起了一個女子應當具備的一切良好的美德。那一刻,他真的信任她不會再像旁人一般,一一棄自己而去,他們應當能夠相偕終老。

這些東西不是虹霓和煙花,它們曾經都切切實實的存在過,可是最後遺失的遺失,毀棄的毀棄。不論是托在金盤中供養,還是捧在掌心中呵護,最終都於事無補,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留住這些太過耀眼的東西。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,安慰自己已經竭盡全力,若不是曾經不顧一切的努力過,這些鮮血和傷痕又是從何而來?

釋尊講法,使天花亂墜遍虛空。在這漫天花雨之中,他卻看見隨侯珠成為灰燼,和氏璧四分五裂,七寶樓台崩塌,金甌銷融,禊貼朽化成塵。那麽多的好東西,如今只剩下最後一件了,他把它看做越窯的珍瓷,小心翼翼收藏入秘府這麽多年,卻終究還是無法保全。既然如此,如果不留待他親手來打破,那麽他的人生怎能夠稱得上十全十美的圓滿?

還有,如果不將它打破。有朝一日,他果真有幸到了神佛面前,又怎能夠理直氣壯的指責他們的失職和無情,而不給他們留下一分可資狡辯的口實,讓他們羞慚無地而至啞口無言?

定權無聲的大笑了起來,此刻他的掌心已經麻木,不復感覺到疼痛。只剩那一縷香氣環繞著他,和著淡淡的血腥氣,不肯散去。那陰謀的氣味。

周午遣人入室為定權紮裹傷口,卻沒有從他嘴中問出一句關於傷因的話來,雖覺奇怪,卻也只得吩咐眾人緘口,萬不可向外泄露一句。定權只是冷淡的待他將一切收拾完畢,方囑咐道:“從今日起,我的熏衣香改用龍涎。”

周午不明白他一事未平,為何又生一事,遂徐徐勸解他道:“真品龍涎過於貴重,延祚宮內沒有不說,便是內府也所藏不多,殿下此時提用,難保不傳入陛下耳中。如今戰事方起,陛下命宮府削減開支,衣食器玩皆不可糜費無度,正是殿下為宗親做出表率的時機。殿下若欲以龍涎熏香,不如用水沉、素馨和茉莉代之,若要龍涎定香,不如以靈麝代之。為何此刻偏要用這華而無當之物?”

定權看著自己被裹結得累累層層的手掌,冷笑道:“一點龍涎沾染,其香可數月不消退。且待得我日後記性不好時,也可以仗它給我提個醒,免得傷口好後便忘卻當日之痛。”

周午聽了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言語,也略覺今日有些作怪,在一旁默立半日,終於答了一聲:“是。”便悄悄退下。

數日之後,正當月朔,手傷梢愈的太子由一內侍持燈引領,踏入了延祚宮後顧孺人的苑門。一路無人迎候,亦無人攔阻,只有滿園秋蟲,唧唧足足鳴叫不止,聞人聲亦不肯稍停。

定權直步入閣,閣內空無一人,他觀看了半日那觀音畫像,又將手指無聊劃過幾案之屬,擡手卻見清潔如同玉鏡台,指腹上沒有沾染半粒塵埃,心下釋然,忽聞身後一女子如白日見鬼一般,驚聲呼道:“殿下?太子殿下?”

定權轉首看她,似覺略微面善,問道:“你是何人?”那宮人半日方回過神來,向他跪拜行禮,答道:“奴婢名叫夕香,是服侍顧娘子的人。”定權點了點頭,向那佛像前坐下,仔細搭好衣擺,問道:“你家娘子何處去了?”夕香答道:“顧娘子正在沐浴,差奴婢前來取梳篦,奴婢這便去摧請。”定權微微一笑道:“我便在此候她大駕,你也不必回去了,就站在此處服侍好了。”夕香愣了半晌,忙答道:“是。”走到他對面站立,覺得並不合禮,忙又走到他身後侍立,仍覺芒刺在背一般,只是不能安生。

定權見她一副久不見生人的模樣,手腳都似無處可放,遂笑問道:“你跟隨你家娘子多久了?”夕香扭捏答道:“奴婢從在西府起,便服侍娘子。”定權略一沉吟,道:“有五年了?”夕香不想他仍記得這般明白,連忙笑道:“是。”定權問道:“你這名字是你家娘子取的?”夕香不解他為何這般發問,陪笑道:“不是,是入宮時周總管……周大人取的。”定權微笑道:“君結綬兮千裏,惜瑤草之徒芳。倒是一語成讖。”夕香不明他說些什麽,只能低頭陪著幹笑了兩聲,忽然想起一事,忙道:“奴婢去為殿下奉茶。”定權好笑道:“此時才想起來,早已晚了,便不勞了罷。”正說話間,便聞閣外一宮人又揚聲催問道:“夕香,等你拿把篦子,等了幾時也不見人影,又何處躲清閑去了?”接著便是一個女子溫聲勸道:“不妨事的,我回閣內梳也是一樣。”那閣子外便轉過二人來,其中身形窈窕者正是阿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