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1、露欺羅紈(第2/5頁)

定權舒了口氣,這才回過頭笑道:“我不叫你你自己不會起來?在這裏還穿這麽多,寬寬衣,不覺得熱麽?”

他面上神情甚是和悅,阿寶也暗暗舒了口氣,扶膝站起了身來。定權笑道:“你坐吧,我沒別的事情,只是一時睡不著,想找個人說說話。可是擾了你的好夢?”阿寶也微微一笑,搖頭道:“也沒有。”定權點點頭,回首將那只盛香脂的盒子又細細封好,方問道:“顧娘子可知這是什麽香?”

阿寶知道太子一向慣用的印纂香、凝和香和牙香,君香多是沉香,臣佐使也不過數味,形制則多是香餅、香丸和花樣。像這種蜜膏狀的香方卻是極少使用,搖了搖頭,道:“妾才識淺薄,不辨名香。”

定權笑道:“君香還是黑角沉,用半兩,丁香一分,郁金半分,小麥麩炒制赤色。臘茶末一錢,麝香一字,韶粉一米粒,白蜜一盞。先將麝香細研,取臘茶一半,泡成茶湯,靜置,取上層澄清者調入麝香,再依次加沉香、丁香、郁金,再加余下的一半臘茶和韶粉細研,再加白蜜調成稀稠得宜的濕膏,入砂瓶器,窖藏,時越久越佳。——這是我剛到西苑時親手調好收存的,這次順便叫人取了出來,已經有一二……三年了吧。這是擬梅花香,你聞聞,是不是?”

不用他說,香氣蔓延,暖閣中早已暗香幽浮,如置身百樹千樹梅林間。

阿寶點頭答道:“是梅花香。”

定權道:“這個方子,除了黑角沉香,沒有什麽珍稀香材。只是等待的這

些時間,是不容易的。這和真的梅花一樣,香自苦寒來。”

他走近了一步,低低嘆息道:“阿寶,你和我,也是一樣。”

他的聲音是一點一點地啞下去的,最後一字便只剩得一口氣,輕輕吹入她耳中,有如一聲靡靡的嘆息。又好像七弦琴,雖然一曲已盡,余音卻還水波一樣裊裊依依,糾纏在弦畔。阿寶只覺得那聲氣入耳,半邊頭腦都僵住了,迷亂中伸手亂推,這才發覺他的雙手已經探入了自己的上襦中。脅下的衣帶不知何時已被解開,一怔仲間,身上的碧色襦衣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,再一遲疑,便墜落地面。定權再次嘆息道:“阿寶,我和你,也是一樣。”

不過是一句話,阿寶的心跳卻陡然停了,一室都斥滿了濃郁的花香,她的腔子卻是空蕩蕩的,恍然間好像失去了什麽要緊的東西。離得這麽近,反倒什麽都看不清楚。只見得他一雙點漆般的眸子,黑得怪異,亮得怪異。她清晰的覺察到,一滴冰冷的汗水順著自己灼燙的脊骨慢慢滑了下去,卻在中途便被太子的雙手截住了。那一雙手,緣著那脊骨一點點遊移,一只向下攬在了自己的腰肢上,一只卻慢慢向上扶住了自己的脖頸。直到太子溫暖的嘴唇輕輕地貼上了她的耳垂,她才驀然醒悟過來,今夜自己已經墮入了另一個夢魘,只是方才的如玄冰,此時的卻如烈火。

在頭腦尚未全然清楚過來之前,她纖細的雙手已經抵住了定權的胸膛,想要將那不知真偽的情愫和自己遠遠隔開,可是無論如何用力,他也不曾移動分毫。右手掌心下,他一顆心正在沉緩的跳動,就如在宗正寺裏的一樣,還是那樣平靜,那樣從容。就像她分不出現在是夢是醒,她一樣分辨不出這心跳究竟有沒有加快一分,為了她的緣故。定權慢慢捉住了她的雙手,她左手雪白的掌心中卻赫然多了兩點朱砂痣,細細辨別,才知道那是血跡,傷處猶新。他遊疑的目光終是停在了她鬢畔的那只花釵上,那兩股間的距離,正與這痕跡大體相當。他仿佛清楚地瞧見了,這個少女,因為懼怕黑夜耽誤了她一向警敏的心思,在進殿的前一刻,毫不猶豫的將這並不尖利的釵尾狠狠的刺進了血肉中。或者,她也不是為了懼怕黑暗,她真正懼怕的不過是自己。她的一顆心從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起,便上不著天,下不著地,孤懸半空。她的背心在出汗,手指在抑制不住地顫抖。她怕心事被看穿,她怕踏錯一步便萬劫不復,她怕自己即將講出的每一句話。她一顰一笑都要計算精準才敢行為,一語一言都要思索明白才敢出口。一時間,他的掌心卻突然莫名其妙的疼了一下,這樣的心思,他實在是太清楚了。這不過是每次去見父親時,他自己的樣子。

定權的心重重一跳,就似牽扯到了某根經絡一樣,從身體的深處便開始隱隱生痛。他低低問了一句:“阿寶,你在害怕什麽?” 阿寶沒有答話,一雙細瘦的手腕在他的掌握中瑟瑟發抖。他曾經握著這雙手寫過字,也曾握著這雙手求過暖;這雙手或許欺騙過他,這雙手也或許扶持過他。他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詩:執子之手。只是不知道自己明日是否還能握到這雙手;不知道明年是否還能握到這雙手;不知道十年後二十年後,是否還能握到這雙手。只是這一念,他的心突然軟了一塊,似有鮮血從衷心的坍塌處汩汩趟過,帶得四肢百骸皆似酸似麻,如同醉酒。合歡被,蘇合香,寂寂天地之間,兩人雙手相握,再沒有別的聲音。就在這一刻,他竟然再一次想從這無常世間留住一樣東西,就像幼時想留住母親靨邊金鈿的光輝,稍長想留住妻子臉上的最後那一抹血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