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9、十年樹木(第3/4頁)

靜默良久,定權終於開口道:“今天清早,我去給陛下請安,陛下還是不肯見我。我站在晏安宮外頭,又餓又冷,風刮得渾身生疼,手腳全都木了,還要聽那些幺麽小人在暗中指指點點,忍不下去的時候,真是恨不得掉頭就走。我心裏明白,陛下是不會見我的,可是到了晚上,我還是要去。”阿寶並沒有說話,只是微微攥緊了那只手。定權笑道:“他們想讓孤像這棵樹一樣,在角落裏慢慢死掉,孤是絕不會遂了他們的心願的。阿寶,你不是想看白鶴麽?等到春天,天氣暖和了,草也長出來了,咱們就到南山上去。那時候站在山頂上,就可以看見萬裏江山,美得跟畫一樣。如果有朝一日……我還要去趟長州。”他雖說是在和阿寶說話,卻更像是自語,到了最後,聲音竟有些哽咽了。但是那雙眸子,卻在這黯淡冬日,陡然亮了起來,灼灼的就像燃燒的兩簇小小火苗一般。阿寶幾欲落淚,只答了一句:“好。”

送衣的宮人早已站在了遠處,只是猶豫良久,不敢上前。如此遙遙看去,是一對璧人,正在那裏攜手而立,喁喁私語。顧孺人得到的寵愛,已是闔宮皆知。

直到初五日的傍晚,太子再去昏省,皇帝仍然不肯相見。但定權剛折返了延祚宮,王慎後腳便跟了上來,向定權傳了皇帝的口諭,只道是明日早朝,陛下敕令太子務必參加。定權口稱領旨,站起身來,轉口便問道:“敕使從長州回來了?顧逢恩已經回了長州?長州安否?顧將軍知道了麽?”王慎亦素知他思慮機敏,只是如這般四句問話皆切中關要,到底還是在心底感嘆了一聲,回道:“昨晚就已經回來了,和陛下在晏安宮中說了小半個時辰。小顧將軍已於廿九日到了,直到廿九日止,安然無事。”定權略一思忖,又問:“那顧將軍那裏呢?他可曾知曉?”王慎嘆氣道:“殿下休提此事,今日陛下收到了中書省報上來的奏呈,就是殿下站在殿外的那時候,陛下還正在做雷霆之怒。”定權忙問道:“什麽奏章?”王慎嘆氣道:“還能有什麽?一日之內四百六十八份,皆是要求嚴懲齊王和張陸正的。至於顧將軍清不清楚,老奴還真不好說了。”定權笑了一聲,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望著王慎出去,卻終又是嘆了口氣。

王慎回到晏安宮復了旨,皇帝只問道:“太子可說什麽了?”王慎答道:“殿下就是接了旨,然後問了一句,敕使是不是回來了。”皇帝笑道:“他沒有問別的?沒有問他舅舅知道了麽?”王慎忙道:“沒有,殿下聽說敕使已回,只說了句,如是便好。就再沒有別的話了。”皇帝亦不再問,只是笑了一聲。不過瞬間,王慎徒然卻覺這對父子,有時竟相似得叫人毛骨悚然。

次日的朝會,因是從延祚宮出席,定權倒是比往日偃起了一刻。卯時末刻到了垂拱殿,見文武官員早已分班站定,見他進來,卻一齊行禮道:“臣等見過太子殿下,殿下千歲!”定權點頭回意,便徑自走到了殿中的東首。皇帝依舊是辰時到的,眾臣見禮後方站起身來,一一出列,或婉和,或激烈,或引經據典,或危言直諫。所為的,亦不過是要求正君綱,明臣紀,請求皇帝早日嚴懲兩個亂臣賊子。說到激烈處,竟有皇帝若是不肯納諫,便要將這條性命兌在金殿上的意思。定權細細辨認,見這些人中或有與自己親厚的,或有平素根本不曾相交的,或有相傳與二王暗通款曲的。一時之間,亦分不清他們到底所求為何,偷眼覷看皇帝,卻見他只是神色如常,高高危坐於上。

眾臣如是直鬧了一二個時辰,皇帝見再無人說話,才吩咐王慎道:“宣旨吧。”眾人一時皆秉住了呼吸,那聖旨卻不過只有寥寥數語:齊王欺嫡配適,朕躬難辭其咎,陰自省察,知為上下尊卑份位未正之故。茲剝奪齊王親王爵,降郡王,著即日去京之藩。太子恭謹仁孝,朕心甚慰。案中前吏部尚書張陸正之處置,今全權交由太子辦理,著三司用心輔弼。欽此。

定權默默聽完,心內只是冷冷一曬。萬言不及一杯水,父親對於他自己這位二哥的處置,說到底還是輕到了極處。此時又在這明發上諭上說出這引咎自責的話語,臣下若是再不依不饒,說得難聽些,便有脅迫君上的嫌疑了。故而那欽此念過,雖無一人口稱遵旨,卻也再無一人出列反駁。他明知此時不該作如是想,但究竟忍不住還是想道:若是這次張陸正真的變了節,那今日自己在這聖諭上的下場又會是怎樣?

定權慢慢放下了桓圭,雖奮力克制,右手還是微微震動了一下。便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?他的舅舅和父親,一面是疾如風,一面是徐如林;一面侵略如火,一面卻不動如山。比起他們來,自己的道行果真還是淺薄得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