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4、日邊清夢(第3/4頁)

皇帝久不聞回話,放眼去看定權,只見他微微垂著頭,只能看見清秀前額和頂上發髻,他素來十分愛修飾,一衣一飾,皆要留心到,這還是從小叫盧世瑜教導出來的君子做派。便是此刻,一頭烏青的頭發還是整理得一絲不亂,只是關髻所用的卻是一枚半舊的木簪,再瞧瞧他身上衣物,不知如何,心下卻突然有些不是滋味。方沉吟著想再開口,忽聞定權輕聲問道:“陛下,二表兄是要回來了麽?”皇帝聞言,掃了王慎一眼,王慎不由暗暗叫苦,只是不明白太子被關了幾日,心思為何忽然糊塗到了這般地步,正想著是否要說話,已聞皇帝道:“不錯,走得快的話,還有六七日便可到了。”定權微笑道:“如此便好,臣元服的時候,曾與他有約,要同去南山逐兔,臣的弓馬不好,也還想讓他再指點一下,不想他去了長州就沒再回來過,這也是三四年的事情了。”皇帝並不防他此時忽說出這樣的話來,一時思緒滯納,又聞定勸輕輕喚了一聲:“爹爹。”那聲音略抖,似是帶著一線渴求暖意,皇帝心頭微微一動,不由問道:“什麽?”

定權又是良久不語,皇帝亦不去相催,定權半晌擡頭,看了看南面天空,問道:“兒還能夠再去嗎?”皇帝微微擡了擡手,卻又放下了,道:“你若是還想去的話,便去吧。”定權低聲道:“謝陛下。”悄悄去看皇帝,見他面上神情亦是頗為平和,暗暗積蓄了半晌的勇氣,話到嘴邊幾次,終是說了出來:“爹爹,兒還想去長州看看。”皇帝聽了這話,卻是愣住了,再想不出他心中所思,狐疑看了他半日,已是黑下了臉來,問道:“你想做什麽?”

皇帝的反應,定權雖早已料想到了□分,待真的瞧見時,心中卻仍是失望到了極點,笑道:“沒有什麽,只是有人跟臣說過,長州的月色,和這京中大不相同,臣想自己去看看,他說的是不是真的。”皇帝問道:“是誰跟你說的?”定權偏頭笑道:“顧將軍也好,別人也好,誰說的都不要緊。臣真的只是想去瞧一瞧,瞧一瞧就回來,陛下若是不允,臣就不去了。”

皇帝尚未開口,便又聞定權道:“陛下當日問臣還有什麽話要說,臣一時糊塗,沒有說出來,陛下此刻可還願意聽麽?”皇帝道:“說吧。”

定權望了望皇帝已經斑白的鬢發,道:“他人都說,忠孝難兩全。臣卻從來不必憂心於此,只因對臣來講,忠孝原本就是一回事情。臣若是不孝,便是不忠;若是不忠,便也是不孝。臣遵君父旨意,居此地自省,細細念及前事,所赧顏者,卻原來是自詡讀遍了聖賢之書,最終卻還是做了個不忠不孝之人。”

皇帝輕笑了一聲,問道:“是麽?”定權道:“雷霆雨露,莫非天恩。陛下此次要如何處置臣,臣都不敢有半分怨言。只是陛下,臣縱有天大的罪責,陛下聖旨未下前,還終究是陛下的臣子,是陛下的兒子。有一句話,罪臣在此處捫血叩報於君父,不知君父肯體察否?”

皇帝隱隱只覺心內不安,沉吟半晌,道:“你說吧。”定權叩首道:“陛下,臣冤枉!”皇帝不由大吃一驚,暗暗咬了咬牙,道:“你有什麽冤枉?”定權道:“臣自知素來行止不端,德質有虧,是以失愛於陛下,這皆是臣咎由自取,決不敢心存半分怨懟。只是臣還是要說一句,八月十五的事情,確實不是臣所為。”

皇帝連月來一直隱隱擔憂的情形卻終是發生了,此刻冷冷看了太子半日,忽道:“你擡起頭來!”見他恍若不聞,心中卻突然煩躁了起來,伸手一把捏起他的下頜,迫他仰起臉來,只見那雙像極了孝敬皇後的眼睛,定定望向自己,其中竟滿是驚慟和乞憐。皇帝從未見過這個兒子的這副神情,再擡首瞧了一眼他所居的宮室,門兀自還半開著的,不過午後,室內卻已是一片逡黑。一時間只覺胸中滯悶,喘促艱難,連帶著眼前都有些略略眩暈。皇帝放開了定權,慢慢用手壓了額頭,半晌方開口道:“去給太子取紙筆過來,叫他想寫什麽,就寫好了再遞給朕。”說罷便站起身來。定權向前膝行了兩步,扯住皇帝袍角,仰首訴道:“陛下,黎庶有冤,尚可告於州縣;官吏有冤,尚可告於三司;兒臣有冤,卻只能求告於君父,若是當著君父之面,也不能申辯清楚,臣只求一死。”

皇帝伸手出去,自己亦不知是想扶起他還是想推開他,遲疑到了半路又收了回來,心中竟覺有些了怯意,想了許久,終是道:“定權,你先回去吧,有話就寫成奏呈,叫王慎遞上去就行了。”定權心中早已涼到了極點,死死拉著皇帝袍角,道:“陛下今日不來,臣此話絕不會出口。陛下不肯聽便去了,臣也不需什麽紙筆。臣還有最後這一句話,求陛下多留片刻,聽完了再去。父親,陛下!臣求您了。”說罷便重重叩下頭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