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、鉉鐵既融(第3/3頁)

其時一輪明月已上,所喜晴空無雲,雖未至十五,卻也已是盡顯圓滿狀態。皎皎清輝,漫天投下,照得水榭周圍白晝一般。定權擡首望了望天,皺眉問道:“夜已這麽深了,為何不點燈?要讓孤和眾位娘子摸黑行樂麽?”宮人因為上回夜宴把燈被他斥責了,是故這次記在心中,並未安排燈火。此刻見他醉眼迷離,又作此語,只得自認晦氣,將燭火燈籠絡繹搬來,排在周圍,定權見了,方才笑道:“如此熱熱鬧鬧的方好,才像個節下的模樣。諸位娘子說是不是?”眾妃見他心神似頗為舒暢,忙連連附應。定權哈哈笑道:“秉燭夜遊,燈下賞花,是為頭一樁風流情事。諸位娘子也不要喝悶酒,孤與你們行個酒令。”眾妃皆是出身名門,哪裏會行什麽酒令?互相尷尬看了兩眼,謝良娣方才小心笑道:“殿下,臣妾等才疏學淺,此等行事,卻並未學過。”定權乜了她一眼,笑道:“諸位娘子掃興,孤要罰你們各浮一大白。”

見眾妃一一喝了,定權偏頭思忖道:“既不能行令,那孤就出個迷題來你們猜,若猜出來,孤有重賞。”諸妃聞言大感興趣,紛紛拍手,一陣鬧嚷,笑著等定權出題。定權把了手中金杯,略想了想道:“今日孤出門去,行過京中一高官門前,見那情景,正是合了前人兩句詩,道是:禦史府中烏夜啼,廷尉門前雀欲棲。細細一問,才知他忤了聖意,為眾人所不齒。孤這謎面便是門可羅雀。你們射個《左氏》裏的句子,猜得對了,孤……孤有重賞。”

眾妃又是面面相覷,一部《左傳》,浩浩淼淼,雖然有讀過的,一時之間誰又能想起哪一句便和了這謎面。囁嚅半日,無一人能答。定權皺眉道:“令也不行,迷也不猜,邀你們來有何益?”眾人見他似是中酒,一時也無人說話。定權等了半晌,踉蹌起身,執卮酒走到阿寶面前,問道:“你也猜不出麽?”阿寶低聲答道:“妾答不出來。”定權將手按在她肩上,笑道:“她們答不出,我信;你答不出來,我卻不信。顧娘子,你又何必瞞我呢?”

阿寶低聲道:“妾是當真不知,不敢有意相瞞。”定權笑了兩聲,扳起她的下頜道:“你猜不出,便認罰好了。”說罷將手中金杯湊到了阿寶嘴邊,竟將杯中酒強自灌了進去。阿寶揚手去擋,小半入口,大半潑灑了出去,一條石榴裙,被染得酒漬斑斑。定權怒道:“你還敢抗命,你說不說?”謝良娣見他似醉得厲害,嘆氣對阿寶道:“你果然知道,就說出來吧,哪怕說的對不對呢?”阿寶只得小聲道:“妾讀書不多,胡亂猜猜,猜錯了殿下勿怪。”謝良娣催她道:“你說就是,沒人怪你。”阿寶道:“妾想,可是一句‘是寡人之過也。’?”

定權聞言,愣了半日,謝良娣賠笑問道:“殿下,她說得可是?”定權卻不去理會她,只對阿寶點了點頭道:“孤來賞你,賞你什麽呢?”四下一顧,走到亭邊一株老桂之前,折下一小枝金色桂花,摸索著簪在了阿寶鬢側,側首端詳了片刻,笑道:“今日蟾宮折桂,顧娘子就是這魁首。”眾妃見狀,心中泛酸,卻也只得連聲附和。定權坐了回去,仰天笑道:“不意天下英雄,竟盡入吾彀中。”笑罷舉玉箸,擊金盞,朗聲唱道:“钜鐵既融,鳳鳥出。金鈴懸頂,銅鏡鑄。佳人回首,顧不顧?”他音色清越,此時擊節而歌,水榭四周登時響徹。還未等眾人回神喝彩,定權已挽了阿寶,連句離席的叮囑都沒有,徑自揚長而去。

離了後苑,遠了人聲,才能聽見一片秋蟲啾鳴。定權斥退眾人,放手推開了阿寶,向草叢中虛踢了一腳,冷笑道:“已到了末路,還有什麽可唱的?”阿寶見他身搖步虛,想上去攙扶,定權擺手止住了她,笑道:“顧娘子真頂得了一個鴻儒了。”阿寶微微皺眉道:“殿下醉了。”定權笑道:“孤要真醉了,就看不見你臉上的金鈿了。你是特意貼給孤看的嗎?”阿寶辯道:“殿下……”定權打斷她道:“初時潛光隱曜,內修秘密;現在索性又賣弄才智,外露精明。這不皆是為了投孤所好,你怎麽就知道孤喜歡這樣呢?”阿寶側首嘆息,道:“韜晦不可,實言亦不可,妾啼笑皆不敢,實在不知該當如何才能稱殿下之意。”定權聽了這話,倒是愣住了,半晌方低低笑道:“孤要佳人回顧,佳人肯否?孤今夜就宿在卿處,卿可願收納?”阿寶聞言,驚得面色如雪,連連辭道:“妾尚待罪,殿下勿做戲言。”定權哼了一聲,道:“知道是戲言就好,你先回去吧。”阿寶斂裾答應道:“是。”見定權身旁無人,終是忍不住問道:“那殿下呢?”定權喝道:“你管得太多了吧?”阿寶嘆息道:“妾不敢。”遂攜了宮人自己先去了,走到太湖石前,終是忍不住回眸而顧。只見定權垂手呆立原地,月色清明,將他一道孤影拉得老長,直投到了太湖石山的這邊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