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恨樓 第九章·望山飲雪

如今衡山已經人走山空,徒留布滿塵灰的地下暗道。而他們這些無意中闖入其中的後輩在裏頭目睹了二十年恩怨的了結。周翡有那麽一瞬間,突然觸碰到了那種強烈的悲傷,來自她往常所不能理解的“物是人非”。

行腳幫的攪屎棍們轉眼走了個幹凈,這一場舞刀弄槍的熱鬧也便結束了。霓裳夫人緊了緊身上的大紅披肩,招呼眾人進屋。她笑盈盈地對周翡說了一句:“李大哥要是泉下有知,知道有你這樣的傳人,也能有所欣慰了。”

周翡聞言,心裏不喜反驚,將“泉下有知”在心裏過了一遍,心虛地想道:他老人家今天晚上不會托夢揍我吧?

羽衣班都是小姑娘,李妍又是絕頂的自來熟,很快地跟人家打成一片,不知跑哪兒去了。周翡找了一圈沒找著,只好情緒不高地回屋坐了一會兒。她這一場架打得看似輕松寫意,實際簡直堪稱機關算盡。

三天了,周翡基本沒合眼,將那天晚上謝允給她講的斷雁十三刀翻來覆去地琢磨——第一天,她在思考斷雁刀可能會有的破綻。第二天,她又滿心焦慮地推翻了自己頭一天的所有想法,不甘不願地承認了謝允說得對,她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,於是大氣一松,決定放棄。存了放棄的念頭後,周翡心無旁騖地練了一天自己的刀。

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的緣故,周翡裝了一腦子破雪刀入睡的結果,就是半夜三更又夢見了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。他在那片大雪裏一遍又一遍地給她演練破雪刀——“只教一遍”敢情是句醞釀氣氛的台詞!

白衣白雪,他一招一式拖得極長、極慢,手中的長刀像是一篇漫長的禪,冥冥之中,很多不必言明的話在刀尖中喁喁細語,暢通無阻地鉆進她雙耳、肺腑乃至魂魄之中。

“我輩中人,無拘無束,不禮不法,流芳百代不必,遺臭萬年無妨,但求無愧於天,無愧於地,無愧於己——”

於是第三天沒等天亮,周翡就果斷地出爾反爾,並且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靈感,掐斷了自己閉門造車地揣度斷雁刀的弱點的想法,而是從“如果我是楊瑾,我會怎樣出招”開始考慮。

她這一場應對堪稱“劍走偏鋒”,一旦失手,之前的表演大概都會成為笑話,反而徒增尷尬。好在周翡自覺不大怕尷尬,愛行不行,大不了丟人現眼。武裝了幾層臉皮,她就放心大膽地上了。

直到斷雁刀落在地上的前一瞬,周翡其實都不太敢相信這樣也能行。她心裏“高興”的念頭剛冒了個頭,就被潮水似的不安與愧疚沖垮了,無數次在心裏囑咐自己:回去一定要把功夫練好。

“阿翡,阿翡!”偏偏有人不會看臉色,方才不知跑到哪兒去的李妍自己湊上來往她火氣上撞,門都不敲就直接闖進來,手裏拎著那方刺眼的紅瑪瑙小印,“這個真好看,那老頭到底是進貢給誰的,也沒說清楚,你要不要?你不要我可就自己留著了!”

周翡聽見她熟悉的聒噪,額角的青筋爭先恐後地跳出來,一腔憋屈頓時有了傾瀉之地,冷著臉進入了說好的“跟李妍算賬環節”,沖她吼道:“誰讓你亂跑的?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?誰讓你隨便下山的!”

李妍十分委屈地撇撇嘴,小心翼翼地看了周翡一眼,訥訥道:“大當家準的……”

周翡想也不想道:“大當家腦子是不是進水了?”

李妍:“……”

她震驚地望著半年不見的周翡,並被周翡這長勢喜人的膽子深深震撼了,一時目瞪口呆,半晌,才結結巴巴道:“你你你……你說大……大當家……”

周翡十分沒耐心地一擺手:“哪個長輩帶你出來的?你在哪兒跟他們失散的?”

周翡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時候,是十分乖巧且不多嘴的,讓幹什麽幹什麽,別人都安排好了,她正好偷懶,很能勝任一個跟班的角色。在師兄們面前,她會相對放松一些,偶爾也仗著他們不會跟她生氣,開幾句刻薄的玩笑。而在謝允面前,她就比較隨便,謝允是那種可以每天混在一起玩的朋友,即使知道他是端王爺,也沒能改變這種隨意的態度。

吳楚楚則算是她一個難得的同齡朋友,她們倆共患過難,有種不必言明的親近感。不過因為吳楚楚是大家閨秀出身,雖然柔弱,又自有一番風骨,這使得周翡雖然將她當朋友,但又得十分鄭重其事,有些略帶了幾分欣賞的君子之交的意味,跟她倒不大會像和謝允一樣打鬧貧嘴。

這會兒面對李妍,周翡卻不得不搖身一變,成了個憤怒的“家長”,訓斥完,她又開始不熟練地操起心來。

一想起李妍這不靠譜的東西辦出來的事,周翡就腦仁疼。她三言兩語說完,皺著眉想了想,決斷道:“找不著你他們得急瘋了,這樣吧,咱們盡量別耽擱,我這就去找霓裳夫人辭行,盡快去找他們會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