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恨樓 第一章·三春客棧(第3/11頁)

正說著,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重重的拍門聲。

客棧開門迎客,只要不打烊,大門都是敞開,來人卻非得敲門彰顯自己駕到。

周翡被那動靜驚動,探頭一看,只見來人身材幹瘦,嘬腮尖下巴,一張雷公嘴,貼上毛就能出去耍猴,還穿了一身白衣裳,身後跟著一大幫披麻戴孝的人,活像剛哭完靈。那為首的瘦猴一腳裏一腳外地跨在門檻上,將這小小的三春客棧上下打量一番,微微一笑,沖掌櫃的抱拳拱手道:“大爺,兄弟們‘升棺發材’,方才擡著三長兩短入陰宅,號了一路,賣了不少力氣,您討個吉利,賞兩杯茶水與我們吃吃吧。”

這會兒住店的客人已經紛紛起身了,正要三三兩兩地出來吃早點,一大清早碰見一幫披麻戴孝的堵門,臉色都不大好看。

掌櫃的也真是個人物,碰見這事,居然還能擠出笑容來,團團拜了一圈,口中和和氣氣地說道:“這個沒問題,小路子,拿些茶錢過來給‘白孔方’的大哥們解渴!”

那跨在門檻上的瘦猴聽聞他一語道破自己來歷,便擡眼盯了掌櫃的片刻,僵屍似的笑了一下,比畫了一個大拇指道:“掌櫃的不愧是生意人,招子亮,有眼力見兒,懂事。”

周翡小聲問道:“‘白孔方’又是什麽玩意兒?”

謝允道:“就是紙錢——原來有大戶人家出殯發喪講排場,怕家裏孝子賢孫不夠,請一幫人專門跟著哭靈操辦。現在兵荒馬亂的,怕是沒那麽多生意,倒做起吃拿卡要的買賣了。沒事,開店迎客的,應付地痞流氓是常事。”

他話音沒落,便只見店小二捧著個小錢袋上前,戰戰兢兢地遞給那幾個哭喪的。

掌櫃的點頭哈腰地說道:“區區茶錢,不成敬意,諸位兄弟進來歇個腳,墊一墊肚子好不好?”

大約是錢給夠了,那瘦猴掂了掂手中的錢袋子,神色也緩和了不少,點頭笑道:“不必,不早了,不耽誤你生意,走——”

他一聲令下,一大幫“孝子賢孫”拿起送出殯的嗩呐銅鑼,一個個唱念做打俱佳地走了,落下一地紙錢。店小二見他們轉身,惡狠狠地啐了一口,叫掌櫃的一巴掌扇在後腦勺上,罵道:“看什麽看,還不掃地去!”

罵完自己人,掌櫃的很快又堆出一臉笑容,挨個兒給店裏的客人賠不是。倘有那好說話的,抱怨一聲就算了,也有不好說話的,須得掌櫃再三作揖,吉利話說盡,嘴皮磨破一層才行。

周翡從樓上往下看,覺得他那胖胖的背影很像集市上賣的“磕頭不倒翁”,忍不住惻然,感覺開店這行當,她這輩子是做不了的。她曾經感覺邁過了洗墨江就是天高地闊,沒什麽能難住她,如今才知道,以她這一點微末的資質,大約也就夠給人看門護院的,不要說大事業,“小事業”也是一團亂。

周翡捏了一塊謝允買的糖,塞進嘴裏腮幫子鼓起好大一塊,半天才能嘗出一點發苦的甜味。她心想:這次回去,不好好閉關練個三五年,我就不隨便出來丟人現眼了。

就在這時,客棧外面突然傳來幾聲慘叫,嗩呐和銅鑼的聲音戛然而止,整個客棧一靜,門口掃地的店小二睜大眼睛。周翡自二樓木窗往外張望,只見兩匹快馬氣勢洶洶地跑過長街,馬上的人頭戴鬥笠,看不清臉孔,直接從“白孔方”那幫人中間闖了過去。騎馬的人手拿長鞭,兩下掀翻了一大幫吹拉彈唱的“孝子賢孫”,只見那鞭子上生著倒刺,沾上血肉就能撕下一層人皮。

那兩人轉眼沖到了三春客棧門前,見那店小二傻乎乎地拎著掃帚不知躲閃,沾著碎肉末的鞭子劈頭便向他抽了過去。眼看店小二一顆腦袋要變成個爛西瓜,二樓突然落下兩根木筷,一根打偏了鞭梢,一根正戳在那持鞭人手腕上。

那騎馬的人長鞭登時脫手,險惡的倒刺跟倒黴的店小二擦肩而過,差點頭面不保的店小二“撲通”一聲坐在地上,哆嗦成一片樹葉。

騎馬的人一把摘下頭上鬥笠,惡狠狠地瞪向二樓木窗——原來這擡手便打殺人的惡徒竟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。

周翡不躲不閃地回視著那青年的目光,面無表情地把糖塊嚼了。

馬上那青年的面貌可謂是眉清目秀,只是眉目過分修長了些,眉梢收成細細的一線,幾乎掃入鬢角,看著十分陰柔。他下巴微尖,薄嘴唇,加上一雙好似帶了毒的眼,看誰都像是跟人家有殺父奪妻之恨,是典型的“天庭不飽滿,地閣不方圓”,仿佛是照著民間相書上“刻薄寡恩”的那一頁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