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見

迦葉之死,令全家上下,陷入悲痛之中,盡管那封染血的貼身書信,留下了迦葉在這世間最後的話,希望他所愛的家人們,忘記蕭迦葉之死,忘記蕭迦葉其人,繼續如前生活,但整整十五年作為家人的記憶,誰人能如他遺願,在一朝之間,立即拋卻過往,迅速從悲傷的泥潭中抽身而出……誰能做到……

面對這驟然的死亡離別,父親一瞬間如老了有十歲,妹妹妙蓮將雙眸哭腫,一向冷待迦葉的母親,也難忍雙眸通紅,而哥哥,似受打擊最甚,得到消息的他,趕回家來,怔怔望著那白布覆裹的遺體,面色青白,身顫如篩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,僵如石雕許久後,好不容易緩緩伸出的一只手,在觸碰到白布的一瞬,還是驟然無力地垂了下去,身體亦跟著傾頹,如山石摔倒,碎得一地狼藉,無法生出半分直視迦葉遺體的勇氣,半分也無法。

家人眸中俱是痛,只在哥哥眼中,蕭觀音看到了悔。

後來,她從哥哥口中,猜到了弟弟迦葉的死因,那一日,在落英山,哥哥將迦葉的身世告訴了他,將蕭家如今的險境和她這姐姐的處境,通通告訴了他,被覺察到心生殺意的哥哥,無法面對迦葉,幾是落荒而逃地獨自下了山,他以為迦葉之後會下山回到伽藍寺,抑或是她的莊院或是家中,卻沒有想到,沒有想到那個少年,沒有下山,他將他的這一世,留在了曾與家人的同遊的落英山上,最終在最高的山崖處,選擇了縱身一躍。

以這此世的最後一躍,償還恩情,保闔家平安,他說過,希望她好,希望家人都好,就像當年所謂“私生子”的身份被揭開時,為了家中安定,他選擇離開,獨居古寺,寧可自己一個人常年孤孤單單的,也不希望家中因為他而有半分吵鬧與不和,那一次,他選擇用自己的生離,來打破僵局,而這一次,他選擇用自己的死別,來破此死局,他這一生,只有短暫的十五歲,不管是七八歲的孩童,還是十五歲的少年,他至死,都不想讓家人為他有半分為難。

……迦葉……這世間,再沒有蕭迦葉了……

第一次直面家人死別的蕭觀音,在清楚地知道這一事實的同時,卻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,都恍惚以為,迦葉並沒有死,日升日落、雲舒雲卷,每一天,好像都和從前沒有什麽區別,陽光、清風、落雨、白霧,天地萬物依然如常,人生,好似也是這般,並沒有親人真正離世,迦葉,她的弟弟,還在伽藍寺,某一天,他會回到家裏來,總是站得離他們稍遠些,但目光,卻總是落在他們這些家人身上,抑或,在某個夜晚,他會在外輕輕叩門,輕聲喚她“姐姐”,她為他打開門來,門外的清秀少年,與記憶中別無二樣,如清風,如明月,手捧那伽花束,人也似那伽玉白無暇,是這世間,最為幹凈純粹的少年郎。

除在那一夜,伏在母親懷中失聲泣淚後,她就像是神思僵滯在了迦葉離去的前一日,即使是在望著迦葉遺體入殮下葬時,心中亦是恍恍惚惚,好像那被葬入陰冷之地的,並不是小時候牽著她手去捉蝴蝶的小男孩,大都時候,她總是恍惚的,直至有一日,偶見庭中那伽花開,大片大片雪白的花朵,像是在一夜之間,全然綻放開來,玉色雪色映入眼簾的一瞬間,淚如珠落,而不自覺。

冰冷的事實,從那一刻起,真正如冬日裏的冰淩,刺紮在人心間,在平日裏的每一刻,在不經意時,無聲刺痛人心,於月色下走過時,望向曲折長廊時,往昔的記憶,與眼前之景,總會寸寸重疊,總會使人疑心,走著走著,就該遇到一位少年,他踏月歸來,向她溫和淺笑,一如從前。

可,再沒有了,她心底清楚,家裏人,都清楚。

失去親人的無盡悲傷,如越發嚴寒天氣下的飄飛冷雪,落積得安善坊蕭家有如冰窖時,又有多艱世事,沉重地壓向了早無歡笑之聲的家中,蕭觀音直至一家將被貶逐離京時,依然沒有真正明了究竟發生何事,似是迦葉身世為雍王殿下所知,似是父兄觸怒了雍王殿下,又隱隱似與母親有關,母親曾離家多日,無人知她去了哪裏,等再回來時,她帶回了一只小小的白色瓷壇,神色悲戚難掩,母親在家人憂急的詢問下,什麽也沒有說,只是在獨自走回居室時,忽地傾身咳出一口血來,噴濺在瓷壇外壁上,宛如汩汩血淚,自美人玉白面頰,無聲流下。

已無時間,供母親在這冬日長期靜養府中、調理身體,隨著不知去向的母親歸來,緊跟著的,是雍王殿下所下達的諭令——貶逐蕭家滿門,離開神都,就連近年來在朝中正是青雲直上的哥哥,都一並被貶,限期只有三日,三日內,蕭家必須遵諭啟程,離開神都城的一切,遠至千裏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