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後

裴明姝看丈夫像是越說越生氣了,唇際的笑意,也慢慢地淡了下去,她總疑心觀音妹妹與宇文二公子的婚事,與當初她在姑姑面前提說了一句觀音妹妹的生辰有關,見丈夫這般冷面凝眉,心情也不由沉重起來,微低下頭,沉默不語。

蕭羅什浸在對宇文泓的怨氣中好一陣,才發現妻子的好心情被他弄壞了,忙轉了神色,摟著她道:“好啦,不說這事了,你說得對,木已成舟,不想了,夜深了,我們歇息吧。”

他擁著妻子往榻邊去,幫有孕在身、身子沉重的妻子除鞋解衣,扶著她在榻上躺了後,方去鏡台前盥洗,侍女幫他將發髻上的玉簪取下,蕭羅什望著燈光下白玉瑩澤,眼前恍又浮現起世子書案上的那道白玉蓮花簪。

今日,他有狀似無意地問起妹妹,怎未簪在家時常簪的那支白玉蓮花簪,妹妹說不慎遺失了,他又問妹妹宇文家事,借此提問到世子殿下身上,妹妹說世子殿下平日待她彬彬有禮,又先後救她兩次,這份恩情,她當常記於心。

伴隨著妹妹話語,在蕭羅什心中回想起的,是蕭家嫁女那日,宇文泓宛如強盜土匪的行徑,鬧得蕭家雞飛狗跳,成為神都城人茶余飯後的笑柄,是那日之後的好一段時間,全神都城人,皆在熱議宇文二公子親迎時的“壯舉”,嘲笑聲處處可聞,他們蕭家,經營累世的蘭陵蕭氏,自此就像是粘上一塊狗皮膏藥,再也揭不開了。

若只是名聲受損,倒也忍得,可妹妹觀音,是真將自己如花似玉的一生,給砸進去了,當初妹妹不得不嫁給宇文泓時,他這個做哥哥的,半點都幫不了她,絕望的無能為力,就像尖刀在他心裏戳,再怎麽痛,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觀音往火坑裏跳,可如今,不一樣了,不再絕望,他替妹妹看到了一條前方光明的出路,也不再無能為力,他可為妹妹這條出路出謀出力……

猶記得初次去往雍王府時,在長樂苑的那片菜地前,他看到宇文泓衣上濺滿水漬泥點,憨蠢粗笨地活像個農夫,傻傻蹲在地上,而妹妹觀音與世子殿下站在一處,錦衣華裳,珠聯璧合,金燦的暮光中,二人風采照人,宛如玉人一般。

物以類聚,人以群分,而不是一朵鮮花,插在牛糞上。

他的妹妹觀音,值得天下間最好的。

已是亥正時分了,蕭羅什懷著想定的心思,“噗”地一聲,吹滅了榻邊燭火,此處寢室陷入黑暗,與窗外夜景同色,而深宮之中、皇後殿裏,有燈光漸漸燃起,點燈的人,不是宮侍,而是當今天子,他不知已在這黑暗中獨坐多久,直至皇後歸來。

醉中的皇後歸來,被陪侍皇後娘娘出宮的宮女,扶攙入殿,宮女們見聖上在此,俱不由驚惶,但聖上仍是平和如常,只是一邊親自點燈,一邊吩咐她們伺候娘娘梳洗上榻。

聖上從不在皇後娘娘宮中過夜的,將醉中的娘娘,伺候上榻的宮女們,見聖上竟似沒有要走的意思,原先的驚惶又添驚訝,彼此悄看一眼,見聖上並不問皇後娘娘去了哪裏、又為何醉成這般,只是輕擺了擺手,俱按下心中驚詫不安,垂首退至殿外。

燈樹柔光攏在緋色帷帳處,灩灩流紅,宛似大婚之時,皇帝人在榻邊坐了,看皇後醉頰酡紅地香夢沉酣,面似芙蓉,綠雲堆枕,醉睡的神色十分之安恬,不似平日冷淡清傲,總似蒙著一層霜雪,遠遠望之則覺寒涼。

他人在榻邊,也不知如此靜看多久,心神恍恍,似又回到少年之時,那時,他這雍朝太子,早已結束了幼時被各方爭來奪去作為籌碼的傀儡生活,但,也不過是從顛沛流離的牢籠裏,換到了另一座金碧輝煌的牢籠中,清河王叔之死,對他打擊甚重,也令他對宇文氏,恨意極深。

恨意極深,卻也不能展露分毫,仍只能每日與“奉禮”的宇文燾,上演君臣之道,一個假作忠良,一個處處謙恭,那時,北境已平,北雍民眾皆在傳他這傀儡天子的皇位,坐不久了,跟隨宇文燾的勛貴朝臣們,也紛紛按捺不住,建議攬掌北雍大權的宇文燾,取而代之,逼他禪位,日日心境沉郁至極的他,在那年年底臘八日,出宮散心,於落雪紛紛的明月橋頭,遇見了一名擎傘而過的少女。

他說,他叫林瑯,她說,她是顧莞。

那是他自有記事以來,最為快樂的一個晚上,在當時那樣刀懸於頸的危險情境下,那個夜晚,他更是縱情,頗有拼盡余生之歡之感,暫放下心頭一切的重擔與憂思,不做趙棣,只做神都城中的一名少年郎,那個晚上,在少女顧莞面前,他不是少年天子,只是初心萌動的少年林瑯,陪她走在神都城的大街小巷中,擎傘賞燈,踏雪夜遊。

夜深人散之時,將要分離,原先熙熙攘攘的長街,空空蕩蕩,天地間,好似只剩下他們二人,還有紛飛的白雪,在一筆墨攤旁,她將一道折好的紅箋,放在他的掌心,望著他道,箋上,方是她的真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