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措(第2/3頁)

年年歲歲的朝夕日夜,眼裏都是她,心裏也是她,一日日恬靜的時光,如緩緩流逝的潺潺流水,將他從前飽受煎熬的心,漸漸撫平,將那些曾灼燒得他日夜不寧的仇恨與痛苦,流送至角落裏,令他享有自記事以來,從未有過的安寧心境。

這樣安寧溫和的時光,甚讓他不由在思考,是否要放棄回到南地,放棄復仇,就這般一直留在她的身邊,一生一世都守在她的身旁,塵世相伴,永不分離。

一日日的思考與掙紮中,在對他的死活不聞不問多年後,那人命秘布在北雍的人手,找到了他,並傳遞了承諾與命令——完成任務,便可返回南雍,恢復身份,拿回應屬於他的一切。

原對“拿回”一事,並不熱衷,那人所看重的權勢,正是害死母親的根源,原是如此,他寧可為婢,伴守在她身邊,她在蕭家做一世不嫁的小姐,他便陪她留在蕭家一世,她去寺中落發,出世長伴青燈古佛,他亦跟隨,原是如此思量,可當雍王府的聘禮,忽然送到蕭家時,當他看著她為了家人,違逆本心,低頭應下婚事,將要嫁給一個癡傻無禮的狂徒時,巨大的無能為力,瞬間擊垮了他從前所有的自以為是。

不怕,在她說不知雍王府是個怎樣的地方,不想令他陪嫁過去時,他在她掌心,一筆一劃,輕輕地寫下了這兩個字。

她以為他是在說他自己不怕,不怕跟著她陪嫁去那陌生的王府,其實,他是在對她說,不怕,他看出了她平靜表面下的驚惶不安,他想告訴她,不要怕,他會跟去保護她的,給他時間積蓄力量,等時機來臨,他會帶她離開雍王府這座牢籠的。

而他自己,實際上真是怕極了,他怕他根本就保護不了她,怕他在能做到帶她走這件事之前,她會在王府裏受到欺辱,而他只能隱在暗中,眼睜睜望著,什麽也不能做。

事實也真如他所害怕的,他總是什麽也不能做,她與她那癡傻粗蠻丈夫的洞房之夜,他耳聽她受盡戲弄,卻只能站在青廬之外,一動不動,聽宇文泓的侍從議論他對女子的殘暴之舉,她在澹月榭醉酒,被雍王世子輕薄時,身在簾外的他,也只能當沒有看見,無法沖入簾內,將她救出……一次又一次,從進入王府到現在,他看她身邊漸漸圍滿居心叵測之人,不但不能主動做什麽,有時還要利用那些居心叵測,利用她,來達成自己的目的。

尹老說的對,他知道,此時宜靜不宜動,尤其距離柳姬之事方才數月,蟄伏不動,靜觀其變,才是上上之策,一著不慎,所謀將成泡影,滿盤皆輸,他心裏清楚明白,可卻做不到,關心則亂,當知道她陷入刺殺這樣的要命之事,聽說她在牢中吃苦受刑,如何能忍,又如何能慢慢等看形勢發展,再做決策。

她那樣弱質纖纖,怎麽禁得住可怕的刑罰,他怕他動手稍晚一些,她已似命如遊絮,輕飄飄地落入了塵土之中……

他之所謀,不是那人許諾的未來,而是那份許諾的背後,他將擁有帶走並保護蕭觀音的能力,可若蕭觀音有個三長兩短,他之所謀,有何意義?!

沉默良久的少年,在老者懇切的目光注視下,終仍再度啟齒,下達命令,“他說過,此線全權交與我負責,不必多言,去做就是了。”

少年淡淡言罷,站起身來,向暗室緊闔的木門走去,尹老望著少主離去的步伐,於心底重嘆一聲,沙啞著喉嚨道:“主公還曾說過,若有一日公子年少氣盛,讓老奴轉說一句話與您。”

“……說。”

“主公說,在南雍等您歸來的,不只有他,還有一人”,尹老望著少年的清執的背影,低著嗓音,一字字道,“您的母親青夫人,還活著。”

少年離去的步伐猛地頓住,周身僵硬,如磐石定在門前。

門外,北境冬日的第一場雪,無聲地落了下來。

紛紛揚揚,如吹棉扯絮,很快覆得處處銀白,宇文泓人立廊下,望著長樂苑庭園一片素潔如銀,心想,若蕭觀音在,此刻會正做什麽呢?是會安安靜靜地賞雪品茗,還是會同侍女們笑捏小雪人,同黑狗在雪中自在嬉戲?抑或取一狐裘,披在他這個總是任性的夫君肩頭,柔聲叮囑他小心著涼,不管他如何不耐,還是執著地將一溫暖的小手爐,塞入他的手中?

他不知道,這一年,他與她春日成親,共度夏秋,還沒有一起走過冬季,他想這個冬天她在他身邊,還有以後的許許多多的冬日,許許多多的春夏秋冬。

不是沒有想過,蕭觀音涉嫌刺殺一事,正好可叫他徹底擺脫她,他不是一直如此想嗎?想著與她一拍兩散、不管死活,既然他這邊鬼迷心竅地一日日地拖著,遲遲沒有動手,將她推離他的身邊,現成的契機,從天而降,他什麽都不做,什麽都不需做,就可看著蕭觀音這顆暗雷,被挖得幹凈,從此與她再無幹系,此後不必再渡所謂的情關,他不用再被喜歡這一無用的情緒,百般糾纏地寢食難安,不會再一次又一次地犯傻,可重新做回從前的宇文泓,不是很好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