種花

從京西伽藍寺,回到雍王府長樂苑時,苑中侍女蕓香來報,道升平公主約小半個時辰前,有過來尋夫人,當時夫人不在,升平公主便留話說,等夫人回來時,請她屈步去雲蔚苑一趟。

蕭觀音聽了,在苑室內凈面洗手後,便往雲蔚苑去了,在雍王府內,除了她的夫君宇文泓,她與升平公主往來最多,也已去過雲蔚苑好些次了,路徑熟悉,無需侍女指引,正如前往升平公主居室方向走去,經過一道翠竹遮映、苔痕淡濃的曲折石徑時,數竿青碧鳳尾一晃,但見轉角處走出一位身著白衣的年輕男子來,輕衫緩帶,散發趿屐,身形微彎,頭也微微垂著,似一只被打折了纖長脖頸的白鶴,收了羽翼,頹然地一步步慢走著。

……是……世子殿下……

蕭觀音停下腳步,她以往所見的雍王世子宇文清,總是玉樹臨風、風度翩翩的清貴公子模樣,身姿挺直、玉簪束發、錦袍風流,處處精心修飾,連身上的熏香、腰畔的玉飾,都得依所處時令環境、依衣裳款式顏色等,一一選配得當,全身上下,無一處不精,連一根頭發絲兒,都不容許出錯的,人站在那裏,便是當世無可爭議的第一貴公子,是天下人敬重仰慕的雍王世子殿下,她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散披長發、不重修飾、類似放浪形骸的模樣,就連所著衣衫上,都不再熏香飾玉、纖塵不染,而是縈有酒氣,潑有酒痕。

自那夜月下一望後,這還是近日以來,她第一次與世子殿下相見,那一夜,她在晴碧閣上,他在澹月榭前,眸光遙相對望,無意間窺見那樣一樁秘事的她,心中驚怔,望著被打傷的世子殿下,顫唇難言,而世子殿下,一手捂著臉擡首望她,鮮血自他指間滴滴流溢,她因距離看不清他眸中之意,只見他這般無聲望她片刻後,低下頭去,在漸隱雲層的淡淡月色下轉身離開,背影不是以往的清直挺拔,如玉樹似修竹,而是微微躬著的,如經寒風催折,正似此時這般。

澹月榭之事,就似那夜的沉默月色,最終隱入雲層,不為外人所知,世人都以為世子殿下,只是抱病在身而已,但她無意間窺知了內情,此時與世子殿下遇見,心內不免有幾分尷尬,正不知該說什麽時,微低著頭走路的世子殿下,也擡頭看見了她,在短暫的一怔時,忽地擡起了寬大的衣袖,微側首,遮住了他自己的面容。

雖只對看須臾,但蕭觀音已然看清了世子殿下臉上的青紫傷處,而世子宇文清這些天大部分時候,都閉居在室內養傷,偶爾出來在園子中走走,不願被太多人看到他現下模樣的他,事先都會命園中諸侍皆退,不想正應如此,他一路在園中走到與蕭觀音相遇也無人提醒,叫她將他現在的模樣,給看去了。

此生最為狼狽的時候,已被蕭觀音看得一清二楚,現下這副醜態,又要被她看去,心中驚慌、下意識擡袖遮面的宇文清,在幾乎驚慌失措地,做出這個動作後,自己也意識到已經晚了,僵著身體片刻,慢慢地放下了手,垂著目光,澀聲道:“很難看,是吧……”

蕭觀音沒想到世子殿下第一句話會是這個,微一怔後,輕搖了搖頭。

“……很難看的”,宇文清的聲音低低的,像是心緒極其低沉的小孩子,“半邊臉青青紫紫的,一只眼睛都小了些,醜得很……”微一頓後,聲音更低,“……也不知日後,會不會留疤……”

“每日按時抹藥,過段時間就會好了”,蕭觀音沉默須臾,還是加了一句,“受傷了不宜喝酒,若這段時間不飲酒,會好得更快的。”

“……抱歉”,宇文清動唇說了這兩個字後,自己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說,竟像在為傷中飲酒的事,向蕭觀音道歉似的,他被自己張口就來的莫名言論驚住,原本亂糟糟的心,越發亂了,如身畔為風吹拂的竹林,每一片細長的青綠竹葉,都在風中簌簌地顫搖著,響如落雨沙沙,不斷地敲滴在他的心房上。

不是沒想過澹月榭之事,是蕭觀音有意設計,在榭內驚見那父王侍妾,故意弄亂衣發,栽贓給他,在榭外望見蕭觀音就在晴碧閣上,將澹月榭種種看在眼中時,悔恨震怒的他,在回到雲蔚苑內室後,差點氣急地將那白玉蓮花簪,摔得粉碎,但,抓著簪子、高高昂起的手,最終卻還是輕輕地放下了,不是蕭觀音,他在心底一遍遍地告訴自己,不是她。

他也無實據,只是感覺,直覺蕭觀音不會設計此事,雖依他的謹慎性情,不應單憑直覺來判斷此事,就似那天夜裏,不應那麽草率地就去澹月榭赴約,可他還是這樣想了,並在心中篤定,好似在面對有關蕭觀音的事時,他的謹慎性情就丟了不少,好像……他就會有些不像他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