舊事

宇文燾微一擡手,虛扶她起身,朝那尚未被埋起的坑中花種看去,再次問道:“是在種什麽?”

蕭觀音恭聲回道:“是那伽花種。”

宇文燾未聽過此種花名,惑問:“那伽花?”

蕭觀音道:“是來自天竺國的花種,聽說是無葉之花,盛開時玉白如雪。”

宇文燾聞言道:“倒是頭次聽說,等花開時,喚孤來開開眼界”,說著笑看向散在園子裏“嘎嘎”亂叫的白鵝,“要是到時候這異域奇花,沒被這群叫喚的呆頭鵝,給踩踏糟蹋的話。”

蕭觀音原見人稱梟雄的雍王殿下忽然來此,心中不免忐忑緊張,但看他笑意和藹,說話也帶著幾分風趣,心中的緊張遂也不由稍淡了些,再朝她名義上的公公一福禮道:“父王可是來尋夫君的?夫君他人不在苑中。”

宇文燾卻道:“不,孤是來找你的。”

蕭觀音一愣,而宇文燾已轉身向苑室走去,她放下因種花而挽束在手臂上的寬大衣袖,匆匆跟上,在用溫水凈手後,從沉璧手中接過新沏的君山銀針,如儀奉與憑幾靠坐在室內屏風前的雍王殿下。

宇文燾接過熱茶,呷了一口,手一指身前幾案對面,道:“你也坐。”

蕭觀音在宇文燾對面的茵席上端端正正地跪坐了,等待聆聽公公訓示,宇文燾看她恭敬垂首、身姿板直的端肅模樣,笑著道:“不必拘束,只是隨意說些閑話而已。”

他問:“你入門也有兩日,覺得你這夫君如何呢?”

蕭觀音道:“夫君天真爛漫,赤誠之心。”

宇文燾望著她又問:“對這樁婚事,可有何不滿之處?”

雖然身前之人神情和藹,說話語氣溫和,好似只是位風度儀雅的中年文士,但蕭觀音從旁人口中聽過許多雍王殿下之事,知其為人深沉,手段狠辣,不敢失言為家中招禍,只是低頭道:“天底下難有十全十美之事,能有十全九美,已是極好。”

宇文燾望她的眸光不由深了,嗓音也稍稍低啞了些,“……你能委曲求全,接受十全九美?”

蕭觀音怕多說多錯,遂只說了一個“是”字,她人雖微低著頭,但能感受到雍王殿下打量的目光,沉沉地落在她身上,長久不移,心中正忐忑不安時,那沉沉的打量目光,忽又如雲煙散開,雍王殿下低首啜茶片刻,仍復嗓音溫和,隨問她些家中之事。

蕭觀音在宇文燾詢問下一一如實回答,漸提到家中兄長弟妹時,聽身前中年男子問道:“你說的弟弟蕭迦葉,可就是由‘養子’變為‘親子’的那個男孩?”

蕭觀音不想日理萬機的雍王殿下,還知道這樣為人茶余飯後閑話的蕭家舊事,心中微詫,點頭道“是”。

在弟弟迦葉七歲之前,她們兄妹與母親,皆對迦葉是父親抱來的養子一事,深信不疑,雖與他無半分血緣關系,但母親將迦葉視作親子,百般疼愛,她與哥哥妹妹,亦都將迦葉視作至親家人,卻不想在迦葉七歲那年,因一場意外,陡然驚知原來他們與迦葉,確有血緣牽連,迦葉不是父親的“養子”,而是父親與一教坊歌伎之子,因那歌伎產後不久病逝,父親既不忍親生骨肉流落在外,又擔心母親不肯容納,遂以“養子”的名義,將迦葉接回,養在家中。

雖然古來男子多是三妻四妾,世家大族男子更是姬妾無數,但父親卻是其中異類,在當年向母親求親時,許諾“一生一世一雙人”,婚後多年,原也是一直守諾如此,母親也一直堅信父親情比金堅,卻不想陡然間落下這麽道驚雷,自己還將那丈夫負心而來的私生子,視作親子真心疼愛了近七年!

如此錐心刺激之下,本就性子堅傲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母親,在那段時間,幾是發了狂,與父親決裂分居,並硬將迦葉趕出了家門,整個神都城都在傳蕭家這樁變故,直沸沸揚揚議了好些時日,方消停了下去。

茶余飯後的人言雖消停了,但從前恩愛的母親與父親,自此關系僵冷,原就常禮佛參拜的母親,從此更是沉心佛理,多年來將自己的心,困鎖在一方佛堂之中,而驚知身世、被趕出家門的迦葉,婉拒了父親和哥哥為他在外置辦的私宅,長期客居在京西伽藍寺內,帶發修行。

其實幼時性情活潑的迦葉,並沒有十分向往佛門,只是因為佛理,是他從此唯一可與母親相連之事,遂才修行,母親雖決絕地斬斷了曾經的母愛,但迦葉,一直默默懷念並依戀著,幼時的溫情。

蕭觀音正默默想著,又聽宇文燾問道:“你……”

一語未盡,伴隨著“嘎嘎”的鵝叫聲,一個人影在暮光中走跳了進來,這個蹦蹦跳跳的身影,在看到室中坐著的人時,稍乖了些,頓足定住,笑喚了一聲道:“父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