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5章

春去秋來,一眨眼,便是兩年。

馬蹄踢踢踏踏,一隊馬車從小路盡頭轉了出來。近百名高大健壯的將士護送車隊,金戈鐵馬,威風凜凜。被眾星捧月的那輛馬車外觀低調簡樸,車身無一處紋飾,若是開進車水馬龍,就像一滴水匯進大海,激不起一絲波瀾。

空中落下一只灰黑色的鳥兒,輕輕抓住一根纖細的樹枝,壓得枝椏輕顫。

鳥兒歪頭注視著勻速前行的車隊。

翠綠的葉片在枝頭顫抖,掩映著被捧的月亮。

雕鳥刻花的鏤空木窗後,倚著一個絳紫色的身影,她以帕掩嘴,壓抑輕咳,那壓著纏枝花紋的五指,實在纖美柔弱,哪怕沾了鮮血,恐怕也會叫人覺得楚楚可憐。

窗外無法窺見女子全貌,然僅憑這堪稱絕色的一只手,再平靜無波的海面也能蕩出無窮漣漪。

正值六月酷暑,馬車裏卻燃著火盆,橘紅色的火舌舔舐悶熱空氣,車內只她一人。

除了她,旁人也受不住這般烘烤。

秦秾華看了眼帕子上染的血星,將棉布繡帕扔入火盆。

從去年開始,她就不再用絲質手帕,即便她燒得起,也難免心疼。

馬車門開了一小條縫,種玉塞了半個腦袋進來:“夫人,我聽見你咳了。可要喝水,吃些水果?”

“略微小咳罷了。”秦秾華笑了笑,輕聲道:“還有多久才到涿州?”

種玉回頭對外邊駕車的車夫說了什麽,又轉過頭道:“快了!日落前就我們就能進涿州城門!”

秦秾華沒有接話,種玉仍然興致不減,自顧自道:“我聽說將軍在涿州都準備好了,刺史府改得和我們在瓜州時一模一樣,夫人一點兒也不用擔心不便。將軍真有心,得知夫人今日抵達後,特意令涿州商鋪夜市今夜通宵達旦營業。”

她捂嘴笑道:“現在大家都知道,將軍要和夫人要在今晚約會呢。”

秦秾華也跟著笑了笑。

兩年半的時間裏,秦曜淵先後光復了瓜、寰、沁等八州,秦秾華也遵守諾言,在他打下第八城檀州後,從大後方瓜州轉移至地處中央的涿州。

車隊進城的時候,她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氛。

長街兩旁的圍觀人群鴉雀無聲,一雙雙忐忑害怕的眼睛看著這金戈鐵馬的車隊,忽然,一個孩童掙脫婦人的束縛,沖出人群,正對車隊扔出一物。

“有刺客!保護夫人!”

刷刷刷地一陣刀劍出鞘聲,夾雜著一聲淡淡的“住手”,那幾乎橫上孩童脖頸的刀刃又收了回來。

雞蛋砸在馬車身上,發出一陣惡臭。

孩童母親這才回過神來,面無人色地沖了出去,一把抱住孩子,將其護在懷中。

“夫人慈悲……夫人慈悲……我兒還小,不懂事,饒了我兒吧……”

她不斷朝馬車方向砰砰磕頭,間歇想要按下自己兒子的頭,可是孩童梗著脖子站在原地,不肯跪,不肯拜,一雙充滿仇恨的眼睛死死盯著走下馬車的絳紫色人影,面紅耳赤地怒吼:

“你也是夏人,為什麽要幫著他們?!叛徒!叛徒!叛徒!”

他不過七八歲年紀,那雙本該無邪的眼睛卻已知曉仇恨。

秦秾華擡手示意不需護衛,走到孩童面前,先扶起了已經將青石地面磕出斑斑鮮血的婦人。

“童言無忌,你放心吧,我不怪他。”她輕聲道。

不等婦人開口,男童先氣得五官扭曲:“不要你這個賣國賊假好心!要殺要剮沖我來!”

秦秾華終於看向他,不急不怒,緩緩道:

“誰告訴你,我是夏人?”

周圍人群響起窸窸窣窣的私語聲。

男童激動道:“你叫毘汐奴!膚色和我們一樣!你還說自己不是夏人?!”

男童膚色白皙,有胡人特征,五官輪廓卻是標準的漢人模樣,長街兩旁多的是像他一般的混血,金雷十三州失陷四十余年,百姓已更叠數代,祖輩仍知自己是朔人,父輩也知夏人是侵略者,而這些孫輩呢?

在他們看來,真武軍才是侵略者,大夏才是他們的歸屬。

“你是夏人嗎?”秦秾華反問。

“我當然是!”

“他是嗎?”秦秾華看向一旁婦人。後者戰戰兢兢,不敢擡頭看她,顫聲道:“他的祖父是夏人……”

“聽見了嗎?你的祖父才是夏人。”秦秾華道:“你不是。”

“我是!”

“你不是。”

“我是!我是!我是!”男童淚如泉湧,憤怒大喊:“我雖然沒有讀過書,但我也知道——男子漢大丈夫,絕不貪生怕死!你身為夏人,卻賣國求榮,幫著朔人來打我們!我不服你!我恨你!你殺了我吧,我是不會向你求饒的!”

一鼓作氣,再而衰,三而竭。

男童聲嘶力竭,秦秾華依舊緩緩道:“你不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