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

禦花園中景色優美處數不勝數,春分時節,秦秾華喜歡去迎春遍野的遇仙池散步,而一到草長鶯飛的四月,種滿泡桐的絳雪苑就成了她最常現身的地方。

竹席,軟榻,幾碟糕點,一壺枸杞茶,還有頭頂遮天蔽日的紫花泡桐,美得如同幻境。

少女隨意側躺於竹席,神色慵懶,一身寬闊的沙羅大袖罩著煙紫色袒領襦裙,雪白肌膚在清透沙羅下若隱若現,如嬌美花苞盛開前花心的那一點雪白。

盤腿坐在她前方的少年緊鎖眉頭,伏在矮桌前一筆一劃寫著什麽。

秦秾華的視野決定她只能看見少年在宣紙上移走的筆勢,對她來說,這已足夠。

她單手撐在發髻旁,另一只手擡起綴滿紫花的泡桐花枝,輕輕掃在少年下巴,懶懶道:

“‘憎’字,寫錯了。”

“……哪裏錯了?”少年擡頭,狼般銳利的視線緊盯著她。

“曾的下方是日,不是白……”花枝搔了搔少年下巴,她揚唇一聲低笑:“你多了一撇。”

少年一臉不悅地躲開惡作劇的泡桐花枝,握著筆塗塗改改幾次。

“念一遍。”秦秾華說。

“愛而知其惡,憎而知其善……”

“是什麽意思?”

“……”

少年沉默著,眉心豎起一個疑惑的“一”。

“這句話出自《禮記》,原句為‘賢者狎而敬之,畏而愛之。愛而知其惡,憎而知其善。’意思是,對賢能的人要親近而尊敬他,敬畏而喜愛他。即使喜愛他,也要知道他的短處,即便憎恨他,也要明白他的善處。”

秦秾華循循善誘道:

“引申到為君之道,你能明白什麽?”

“……”

少年的眉心多了兩道,擰成一個糾結的“川”。

“為君者,最忌愛之欲其生,惡之欲其死。”

秦秾華露出微笑,綴滿繁花的泡桐花枝輕輕點上少年緊擰的眉頭。

紫花占滿視野,搖曳多姿,秾華背後,又是秾華。

“既為君者,就要明白人無完人的道理。為君者,若帶上私人感情定義事物,那他離被人取代的那天便指日可待。”

春風溫暖而和煦,少女的聲音低柔而輕靈,她溫柔注視少年,少年深黑透紫的眼眸也只映著她微笑的面孔。

“好和壞只是一個相對狀態。此時,此刻,此種行為,有利於你的才叫好人,然而……”她笑道:“沒有人能永遠做有利於你的事,因此,也沒有人能永遠做個好人。”

“所以愛而知其惡,是為了防止背後一刀;憎而知其善,是以便於回收利用。”秦秾華輕聲道:“為了一時的喜悅和一時的憎恨,決斷一人或一個組織的生死,是為君者,最愚蠢的行為。”

這一段長篇大論,可以濃縮為短短一句:

政治的優先級別應高於個人感情。

話語雖短,句子卻重,秦秾華不打算現在就教給他這個道理。

站在她的立場而言,過於明智的君主非她所願。

“假若你為君王,在你眼前的是貪權戀勢的首輔,買官鬻爵的尚書,捕風捉影的酷吏,抨擊國策的清流——”

四朵紫花在少年面前一字排開,她擡起明眸,輕聲道:

“何人該貶?”

“首輔?”

“錯。”她拿起代表清流的那朵紫花拋開,說:“再好的制度也有缺陷,一個方案只能解決部分問題,一代人也只能完成一代人的事。有一種人卻不能明白這一點,他們以抨擊國策為傲,以唱衰國家為樂,叫他拿出更好解決方案,卻又支吾難言。這種人,若只在茶館閑談幾句,大可視而不見,若在朝為官,則必須逐其領頭人物,以儆效尤。”

“為何?”

“組織軍心不可動搖,君王威嚴不可損害。”

少年認真聽著,似懂非懂。

秦秾華又問:“何人該殺?”

“酷吏?”

“錯。”

她再次拿起一朵紫花,這次,扔進了燃燒的火爐裏。

“君王為何為君王?不是因為頭戴冕旒,也不是因為坐在龍椅,而是因為他有給予權利的能力。對為君者而言,天下只有一種人該殺,那就是奪取君王之力的人。”

“至於貪權戀勢的首輔和捕風捉影的酷吏,都是利刃,利刃用得好,傷敵一千,用得不好,自損八百。刀始終是那把刀,如果用得不好,要怨要怪,也該是握不住刀的自己,和刀有什麽關系?”她笑了,唇邊隱有深意:“刀,只是刀罷了。”

“什麽島?”

一個明亮鮮艷的五彩身影從泡桐樹林中走出,八公主昂頭挺胸,滿臉傲氣,身後跟著五六個隨侍的內侍和宮女。

秦秾華的目光從她身上鮮艷奪目的羽衣上掠過,笑道:“隨口一說罷了。八妹今日也是來賞花的?你這身霓虹羽衣,可是艷壓了這滿樹泡桐花,讓七姐移不開眼睛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