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 折耳根

缺了水人就要蔫兒巴,缺了水的屋子則像蒸屜。

三十來平的房間裏,人似乎一同被暑氣蒸幹了。

趙紅一點兒一點兒給陳煙橋的屋子裏添水汽,把爛了的菜葉兒扔了,暖水壺裏添了水,灶台上煮上東西,又用水噴子在屋裏灑了一圈兒水。

她蹲下給蓬萊的盆兒裏換了水,蓬萊懶懶地窩進殼兒裏,一動不想動。

它主人跟它一樣一樣,精神不佳地坐在沙發上。

陳煙橋單手揉太陽穴,另一只手裏拿了份不知幾個月前的報紙,有一搭沒一搭地看。這幾日趙紅每天都過來,要不替他帶了飯菜,要不替他隨便下點面條兒。他便找了個箱子擱茶幾邊兒上,好隨時把刻了一半兒的物件和素描本一同塞進去。

雖說欠了余婉湄十年的畫兒,陳煙橋並沒有打算畫上十厚本子。這些天這般廢寢忘食,不過是他習慣如此。

以前謝別巷還調侃過,兄弟如手足,作品如女人,未完成作品就像上了一半仍躺在床上的女人。

只不過現在手法生硬,腕力不足,雕刻出來像寡淡無趣的稚童少女,聊以慰藉。

廚房裏的灶台上,下掛面的水還沒開。趙紅換完一圈兒水,想起來陳煙橋的習慣,他的床頭櫃上永遠放一杯水。

不是半夜解渴潤嗓,他從不喝,是為了在恍然驚醒時判斷是否地震。

趙紅提溜著暖壺進了屋。

果然,哈爾濱在北方城市裏已經不算極其幹燥了,就這樣那杯水,也只剩不到半杯。

她邊把水重新灌進去,邊透過門縫,瞥了眼已經靠著沙發假寐的陳煙橋,心疼他不懂照顧自己,生病以後生活過得一團糟。

藍白格子的床單沿兒上,不知何時多了個燒焦的洞,看著像煙頭燙出來的。

趙紅把暖壺放地上,把床單的皺褶扯平,又把被子疊好。被子和枕頭下有兩個硬梆梆的本子,她硌了手,才拿出來,隨手翻了翻。

趙紅愣了愣,一頁一頁竟是滿登登的素描。

沉甸甸的本子,厚重的筆跡。她屏住呼吸,顫抖地擡手去摸,粘了鉛筆的碳漬,好像摸到陳煙橋心裏的一聲喟嘆。

她一直是知道陳煙橋有故事的。

這樣的男人,每一個呼吸和冷峻的眼神裏,都寫滿了故事。

到後來知道了他的故事。

趙紅曾經以為,就算他心裏背了許多道枷鎖,她已經是離他最近的一個人了。今日才發覺,她所以為的知道,不過是他可憐她,也可憐自己,才說了幾句過往。

她不知道的陳煙橋,竟然是全然陌生的。

這樣的畫兒,像神仙畫的,中央大街、老道外、索菲亞教堂,比她親眼見的都美。這樣的人,怎麽會是個和她一樣層次的小店老板。他不同她講,不過是不願對牛彈琴雞同鴨講。

趙紅又瞥了眼在沙發上疲憊假寐的陳煙橋,她知道應當放回原處,卻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手,心裏愈難受愈想翻看。

顫巍巍地翻到一頁,看了半晌,眼淚憋在眼底打轉兒。

終於忍不住猛地扣上,往床頭櫃上一扔。

客廳裏昏昏欲睡的陳煙橋聽見響動,“趙紅?”

趙紅抹了抹眼睛,“沒事兒,你這太埋汰了,我給你收拾呢。”

陳煙橋的腳步聲由遠及近,細聽了一聲稍長一聲稍短。

他聽著聲響不對,站在房間門口問她,“碰傷了?”

趙紅搖頭,匆匆出去了。

“沒事兒,你還不知道我嘛,做活兒太糙了。我先走了,你記得吃面。”

趙紅走了以後,陳煙橋又從紙皮箱子裏拿了未雕完的根雕。

如今雕刻要簡單許多,左右不過是給余婉湄的,省去了那些配淬、著色上漆的步驟。

等門再被敲響時候,他看了眼鐘表,竟然已經晚上十點了。

不過像是趙紅去了片刻復返的時間。

陳煙橋照舊慢慢起身。

外面的大偉已經等不及了,“橋哥,橋大爺,老板,你在不在啊?”

陳煙橋的襯衫套到一半,幹脆甩回沙發上,起身開門,語氣疑惑。

“大偉?”

往常這個時間,大偉已經去趕末班公交回家了。

最近夏天生意寥寥,他又不在店裏忙乎,還特意說了讓大偉早一會兒關門趕車。

大偉一臉無奈,“橋哥,我給你打電話發短信,你怎麽都不聽不看呢?”

“我不是跟你說了嗎,咱那個火鍋底料,你一周不得炒一回嗎?現在一點兒囤貨沒有,我跟你說了好幾天了,以為你心裏有數,晚上就會回店裏炒。”

“您老可真甩手掌櫃,”大偉忙了一晚上滿頭大汗,似乎還累瘦了一圈兒,“要不明天先不開門兒了?沒法開啊。不然客人來了,咋說?我要跟人說,咱用清水涮行不行,人肯定說還不如自己在家白水煮呢。”

“沒事,”陳煙橋清了清嗓子,“我現在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