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鴛鴦鍋底

人的一生,究竟會經歷多少次日出日落,才到真正破曉時分。

倪芝不知道。

起碼十年過去,他不曾見過日出,也不願刺破晦暗。

江水拍岸的聲音中漸漸添了人間耳語,賣早餐的推著車在沿街吆喝,環衛工人手裏的掃帚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摩擦出沙沙聲,晨起鍛煉的老人咳嗽兩嗓子,驚起樹梢上的鳥兒。

兩人不知在橋上站了多久,累了又盤腿而坐。

直到初升的太陽漸高,躍出水平面些許。

倪芝起身,“走吧。”

陳煙橋沒動。

倪芝並不催他,兀自拍了拍腿上粘的灰。

陳煙橋捏了捏已經空了的煙盒。

還是嘆了口氣,“你先走吧。”

朝陽映水,又流淌在他臉上,柔和了他硬朗的側臉輪廓。

“我再坐一會兒。”

“好。”

她沒問他為何。

明明不願意看日出,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過,多少白日當黑夜的人,是他。

她懂了,就不忍心再多說一句話。

她退出他的世界。

沒走兩步。

身後是低沉的聲音,“等一下。”

倪芝回頭,看見他劉海遮擋下的眼下,盡是疲倦灰敗之色。不論他的十年是否過去了,歲月是不會饒人的。

那一刻竟以為,流淌在他臉上的,是未落的夕陽。

暮氣沉沉。

陳煙橋擡頭看她,似乎被陽光晃了眼,皺著眉。

“那個紋身。”

是怕她直接去紋了不合適的。

倪芝沒等他說完,“我知道。”

陳煙橋垂了眸,揮了手,讓她走。

日出為朝,日落為暮。

如果說一次日出能帶來什麽實質影響,對於說漫長亦短暫的人生而言,幾乎為零。更多的是日出的水平面下的暗湧和悄融。

倪芝回去便改了主意。

熬了幾個通宵,為她震後十年的開題報告添了些東西,去申請導師何沚的課題組。打包扔到郵箱裏時候,第一抹清晨的光束正落在她的鍵盤上。

倪芝按在回車鍵的手指就頓了頓。

先前她執著地要問出來個究竟,陳煙橋被刺破隱私的怒氣絲毫不作偽。她並不是個學術心強的人,純粹是遵從內心的好奇去發問,等察覺到有多難,便只求順利寫完畢業。這次之後她突然又想為那些,地震裏失去親人愛人友人和完整肢體的人,去做些什麽。

或許是她自以為是,她以為陳煙橋說出來這些話,松動了他緊繃的痛楚。

像她腿上的傷疤,與其用紗布遮掩,不如光明正大地雕琢花瓣。

也或許是何沚看的對,她身上還有些韌勁和執著。

“有件事,她父母至今不知道。”

“那你怎麽會跟我說?”

“想說,就說了。”

和陳煙橋的對話又一次在耳邊縈繞。

倪芝猶豫一下,最後點了發送。

看著屏幕黑下去,映出自己黑眼圈重重的臉。

她看一眼窗外的光芒。

回床上補覺。

醒來時候,郵箱裏躺了一封來信。

發件人:何沚

主題:回復:《汶川震後十年的緬懷、悼念和祭祀問題》

內容:總體來說框架沒有問題,要調整的地方,有空的話到學院我辦公室詳談。

已經接近下午6點了,倪芝深知自家導師秉性,不到華燈初上沒有離開學院的時候。他們學院陳舊而歷史斑駁,剛入校時候,不乏鬼怪傳言。

何沚一個女人,每天還是離開學院最晚的人,更被妖魔化,說她最絕的一次給廁所裏的女鬼講了半天如何做社會學田野,硬生生將之逼退了。

當然是謠言。

倪芝收拾完就往學院去了。

記著腿上的疤,頭一次過文昌橋沒從欄杆上翻過去。

沒想到這個時間進辦公室,才到門口就聽到裏面的笑聲。

像師兄張勁松的聲音。

果然是他,和幾個倪芝不算熟的博士師兄師姐都在,還有個隔壁寢室的碩士吳雯婷,都圍著何沚講話。何沚這個人,嚴厲是嚴厲,真正跟她做她學生的博士都知道,是最容易出論文和成果的。

何沚難得抿著唇笑。

幾人有說有笑,大約是在說誰的論文發表了。

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站在門口的倪芝。

張勁松招手,“小師妹進來啊。”

倪芝沖他點了頭,“師兄,你們忙。”

轉頭跟何沚喊了聲“老師,”她說,“我改天再來找您吧。”

幾人起哄,“別走啊。”

“勁松那篇被《社會學研究》要了,咱導師請吃飯,一起去唄。”

連何沚都笑著點頭,“倪芝,一起吧,正好聽勁松傳授經驗。”

張勁松苦笑,“別,老師,難得放松一天,我提議不談學術了。”

何沚點頭,“行。”

她站起來,“哪兒能讓你們請,今天老師請客,走吧,別圍著我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