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

酉時初刻,冬陽已偏西。燦金暮色籠罩著空蕩蕩的槐陵城,風過處蕩起輕寒。

因城中人少,途中只偶爾能見一二行人,如此反倒不必顧忌隔墻有耳,說話比在客棧中還方便。

鄭彤在前,柯境在後,各自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將雲知意和霍奉卿護在中間。

兩人並肩緩步,邊走邊談。

“老規矩,還是你先漫天要價。”雲知意將雙手背在身後的披風裏,淺笑瑩瑩地斜睨著霍奉卿。

畢竟她有著前世為官七八年的經驗,怎會看不出那“打娘娘廟”裏在做什麽勾當?

想聽聽霍奉卿的推論,不過是為進一步印證自己的想法;若他不說,她其實也沒多大損失。

但她非常好奇這人會提什麽不要臉的要求。

霍奉卿深深回望她一眼後,舉目看向遠處的天空。

他此刻的神情淡漠自持,似胸有成竹,又是雲知意熟悉的那個“霍大人”了。

“我希望你能答應我,”霍奉卿淺聲道,“不要管那廟裏的事,知道就行。”

這條件完全不在雲知意的預料中。她原以為,霍奉卿會提的無非是親親抱抱之類占便宜的要求罷了。

她稍稍愣怔,腳步滯了滯:“你確定……不想提別的要求?”

“別的要求?”霍奉卿抿了抿唇,“我很想。可是,相比起來,我更在意你在此事中的利弊得失。”

沉默地又行數步後,他駐足深吸一口氣,轉身面向她,語氣、神情都變得極為嚴肅。

“我相信你也看出來了,山門上的石刻匾額,還有正殿的‘王女跪地像’,其切割雕鑿的痕跡與上山道石階的古法完全不同。”

是的,雲知意看出來了。

上山道的石階大小不一,顯然是古時先民在測量工具不齊備的情況下,憑經驗隨性刀削斧鑿的成果。

而山門上那石刻匾額,以及正殿裏的王女跪地像,切割雕鑿有章有法、規整至極,若無官府提供各種精密衡量工具,根本做不到那般精準。

“維鵲有巢,維鳩居之。”雲知意頷首,輕輕勾唇,卻並無笑意。

官廟勾結,隨意尋了個荒廢已久的古廟,編出整套故弄玄虛的“打娘娘”說詞,一為榨取百姓膏血斂財,二為蠱惑民心、暗行不法之事。

此事整體來說就這麽簡單。

甚至連講經堂內的玄機,雲知意心中也有些頭緒了:“那幫神棍口中的王女原型,應是列國爭霸末期的諸侯蔡國女王田姝。但神棍們為了欺民斂財,顛倒了事實黑白。那跪地像分明是近幾十年才假造成的,關於王女的說法也是真假參半。”

——

史書有載,田姝本為諸侯蔡國的公主,封號“貞”。

天命十七年,蔡國上將軍卓嘯謀逆弑君,並大肆屠戮蔡王室成員。

貞公主僥幸逃脫,暗召忠臣舊部秣馬厲兵,於天命二十三年率眾打回王都儀梁,誅殺叛臣、重扶社稷,後被擁戴成為世上第一位女諸侯王。

但那時同為諸侯的縉國在一代英主李恪昭治下,已具備掃定天下的絕對實力,蔡女王根本難有大作為。

天命二十四年,也就是田姝登上王位的次年,諸侯苴、薛兩國裹挾蔡國、拉攏臨海的仲山國,兵分三路合圍縉國,展開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混戰。

恰是那時,蔡、縉交界的原州有異族鐵蹄趁虛越山而來,妄圖漁翁得利,一時間天下烽煙四起,焦土千裏、哀鴻遍野。

縉王李恪昭的王後歲姬匿跡千裏奔赴儀梁,對蔡女王田姝且詐且誘,並曉以大義。

田姝有感於黎民之艱,順應大勢退出四國同盟,使蔡國成了天下第一個和平歸順大縉的諸侯大國。

“當時田姝看清大勢所趨,遂率國歸順大縉,那是在最大限度保自己的子民不受戰火之苦,哪裏是治國無能?後來我大縉開國主封她為‘恭義王’,劃鄴城以北為她藩地,並允她以藩地收容、安置故蔡國遺民,何來‘逃亡至槐陵’一說?”

放眼整個原州,雲知意絕對是當下同齡學子裏史學最強者。畢竟半部原州史都與雲氏家史重疊,她不會記錯。

“槐陵最初也在我先祖雲嗣遠封地之內。正因開國主將此地許給田姝,我先祖在讓出此地前,才特地命人建了小通橋,算是為曾經的封地子民留下最後照拂。”

雲知意說著,不自覺地咬了咬牙:“我猜得到那幫神棍在搞什麽鬼。他們借‘打娘娘’的儀式與說辭,對無知百姓行潛移默化之實,將最易哄騙的人篩進講經堂,倒行逆施在宣揚‘牝雞司晨,家國必有災殃’的妖言!”

自縉王李恪昭結束諸侯爭霸的亂局起,大縉朝廷就明文昭告天下:男女責權利等同。

這條鐵律已行兩百余年,大縉女子執掌家業、封侯拜相,甚至承襲帝位都已成慣例常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