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3章 尾聲一:銀盤裏煎雪(教化)(第2/2頁)

在江州的這一段時光,她汲取所有的痛苦去成長,但除去衣冠以後,卻本能地想要把自交出去。

徹底地交出去,就那麽一會兒都好。

於是她緊緊地扣緊了雙手,把自己的身子往他的懷中縮去。

張鐸低頭看著她,“怎麽了。”

“沒有……”

她終於睜開眼睛,溫柔地望向他,“我有沒有抓痛你啊。”

張鐸笑了一聲,在她耳邊道:“沒事,我也想抱你一會兒。”

說完,他朝外令道: “宋懷玉,傳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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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張鐸在江州的最後一夜。

他陪著席銀沐浴,幫她澆發,擦拭手指。

席銀縮在浴桶之中,跟他說了好多話,張鐸只是聽著,偶爾“嗯”一兩聲。

後來席銀安靜地睡在他身邊,柔軟的衣段彼此貼挨,偶爾因翻身而摩挲。他們都沒有起念,但卻都不肯離開對方。

第二日清晨,張鐸登上了回洛陽的船,臨行時,席銀站在引橋下送他。

張鐸挽了挽她被江風吹亂的耳發,平聲問她:“什麽時候回來。”

“等我把哥哥的身後事了結,就回來。”

張鐸點了點頭,“回洛陽以後,你想住在什麽地方。”

席銀垂頭想了一會兒,“清談居吧。我想把雪龍沙也帶回來。陪著我。”

張鐸應道:“好,回來以後,你遣宋懷玉去做吧。”

說完,他垂下手,“我走了。”

“等等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要我……帶殿下一起回來嗎?”

張鐸擡起頭,朝灰白色的天際看了一眼,平道:“不必了。”

夏盡之季,席銀把岑照葬在了江邊。

等她再回到洛陽的時候,已經漸近深秋,銅駝禦道邊的楸榆郁郁蔥蔥,像一片永不知散的陰影。

洛陽宮除了她的宮籍,她再也不能和那個虛妄的繁華,和那些“高傲”的頭顱產生關聯,但她並沒有泯滅於詬病之中。就像帶著她從泥沼裏爬出來的張鐸一樣,在文官時不時的文鞭字敲中,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和張鐸之間的情/愛,心安理得地過著自己的生活。

洛陽城的人都知道,皇帝喜歡一個女奴。

那個女奴住在皇帝曾經的居所之中。

皇帝為了她,不曾立後,不曾納妃。

但他們不明白,這世上女人千萬,而人欲如虎口,本該吞咽無度。

可這荒唐的罪孽,卻好像永遠無法冠到張鐸的身上。

殘酷與仁義,齷齪與清白,卑微與尊卑。

這些論辯在文史之中,演繹,立定,駁斥,偏倒了千百遍,到最後,就連洛陽城的史官也開始懷疑,不願輕易落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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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平宣的喪訊傳回洛陽的那一日。

張鐸親捧喪告,獨自入金華殿。

直至黃昏,整個洛陽宮沒有一個人敢進去詢問。

畢竟就算是皇帝的掙紮和決定,也不是對世人的教化,誰也無法從其中獲得從容活下去的啟示,他們只能戰戰兢兢地立在金華殿的外面,伸長了脖子,窺探著徐婉的結局。

黃昏時,席銀一個人站在銅駝道上等待張鐸的車馬。

她穿著青灰色的袖衫,銀簪束發,像一彎不實的影子。

不知道為什麽,她在淡淡的秋風裏,聞到了和三年前,那個春雪之夜相同的血腥氣。

趕車的人仍然是江淩,而那拉車的馬也像認識她一般,在她的面前垂下頭,鼻孔裏呼出了一大片潮氣,席銀伸手摸了摸那馬的頭,它就溫柔地湊了過來,輕輕地蹭著她的臉。

“上來吧。”

車內的人這麽說了一句。

席銀撐著江淩的手臂,登上車轅。

車簾一揭開,她就明白了,那一陣血腥味來自何處。

他坐在車內,身上披著一件玄袍,而玄袍裏卻沒有著禪衣,隱約露著一片傷痕刺眼的皮膚。

傷口並不深,看起來也毫無章法,不是宮人施的刑法,單單承載著另一個女人,身為母親的痛苦和絕望。

席銀什麽都沒有說,伸手將張鐸輕輕地擁入懷中。

張鐸閉著眼睛,笑道:“怎麽了。”

席銀搖了搖頭,反問他,“疼嗎?”

“不痛。”

他說完這句話,任由自己的身子松弛下來,靠在席銀懷中。

“你怎麽知道,我會來找你。”

席銀捏著他的耳朵,輕聲應道:“我不知道,我只是很想見你,很想……”

她低下頭,看著他因痛苦而擰纏在一起的眉頭。

“很想這樣抱你一會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