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8章 冬釀(第2/2頁)

岑照握著匕首點了點頭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張鐸輕笑。

“所以你從前拿過刀嗎?”

岑照怔了怔,瞳孔幾不可見的一收縮。

白衣不染塵,君子不沾汙。

陳望還在的十幾年,他被洛陽文壇保護地太好了,山中英華如何會暴虐,高山瑩土如何會殺人。

他從前拿過刀嗎?

沒有,從來沒有。

“你知道,人的要害在什麽地方嗎?”

這一句話,如同一根針一樣,紮在岑照的背脊上。明明不是侮辱的言語,卻令他耳後發燙。好似並駕齊驅的人生,忽然在某一處輸掉了一段經歷,然而在人世同活時,他並沒有覺得,那段經歷,可以使他們分出什麽高下來。卻在最後一局,因此而落了下乘,手和心,都倉皇不已。

岑照面上的那一絲惶恐,張鐸看入了眼底。

但他沒有再問下去,沉默了須臾,終擡起手臂指胸口處,“此處下刀三寸可抵心肉。若是長劍板斧……”

他將手移到脖頸處,“還可在此處著力,但你你手上拿的是一把短匕,要斃人性命,”

他挪回手重新點在胸口上,“只能落在這裏。”

說完,他垂下手,“沒有去過戰場,都覺得殺人是莽夫的行徑,儒佛都重教化,所以文人都不肯輕易臟了手。張奚如此,陳望如此,但今日你已經走到這一步,你就試試吧。”

話音落下,他已閉上了眼睛。

徹底陷於黑暗之前,他還是朝著面前的無名處,最後暗含埋怨地說了一句:“別哭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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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寸寒刃,如同他所教的那樣,沒入了他的血肉,而後又一把抽拔了出來。

傷口處迸濺出的血鋪撒了一堂。

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與席銀之間隔出距離,竟沒有一滴血汙沾染到席銀的衣裙。

他當真對她過於溫柔,而對其余的一切都過於殘酷。

包括對他自己。

席銀很想告訴他:別的都已經不再重要,對自己好些。

可是她同時也明白,這個人處世的原則和法度。

他殺人如麻,且從不後悔。那其中不乏張奚陳望,這般舉世的清流,但席銀卻從來無法把他視為奸佞。

其實不光是她,包括之後冗長的史辯,冠冕堂皇的人,做完冠冕堂皇的論述,言語糾纏,辭令遊戲之後,也不能就那麽將他輕易地和“暴虐”“無道”“殘忍”“苛刻”這些判詞拴在一起。

他不能不守住“殘酷”,這是他從亂葬崗裏活下來的原因,也是他區別於那些洛陽那些殺女為樂的二等風流,最重要的一點 。

席銀不敢再哭,也不願意再哭。

至此,她已是張鐸全部的尊嚴,她若懂他的風度和抉擇,他就不是英雄氣短。

相反,哭泣即侮辱。

她想著,拼命地把淚水吞回去,口中氣息滾燙而酸苦,

“張退寒啊,我不怕的……”

她說著,望向張鐸的背影,淒愴而懇切地續道:“你信我,我知道怎麽面對江大人他們,我也知道以後怎麽生活……我一定會記住你對我說過的話,皮開肉綻,心安理得,做一個配得上你的女子……”

張鐸面色蒼白的笑笑。

肩頭一軟,再也支持不住身子。

岑照蹲下身,撐住他的手臂,輕道:“我只把她交給你兩年而已,她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。”

張鐸已然脫力,笑而無音。

此間子時過了,山門外聚起了火光。

江淩破入寺中,陸封率人一把將岑照摁跪在地,岑照沒有掙紮,只是艱難地擡起被摁壓在地的頭朝席銀看去,“阿銀,對不起。”

席銀低頭望向岑照,其聲哀若秋雁,“哥哥,你用我去殺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一個人,這一輩子,下一輩子,下下輩子,我都不會再原諒你。在你死之前,我不會再見你,我會把你教我的話,全部都忘了,把張退寒教我的事,一生一世,完完整整,全部記在心裏面。”

岑照泫然無語。

江淩喝道:“先把此人帶走,去召梅醫正來!”

此令一下,自然有人應聲而出,陸封看向席銀,遲疑道:“內貴人……不是,此女如何處置。”

江沁望著席銀,“鎖拿,看押。”

話音剛落,便聽席銀道:“鎖我可以!讓我守著他!”

陸封聞聲也遲疑了。

觀音堂外,江沁被內禁軍擁來,見此情景,立時嘔出一口血來再聽見席銀這一句話,厲聲喝道:“此殃國之女,罪大惡極,還有何道理存活於世,現於君王眼前!江淩!”

江淩還不及出聲,席銀仰頭沖著江沁道:“我可以受刑,可以伏罪,但我求求你江大人,不要把我帶走……”

江沁舉起顫抖地手,“住口!是我等無能,才叫你活至如今,今絞殺了你,吾等自奉人頭,拖下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