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7章 冬風(三)

張鐸看完那封信,過了好久,才對江淩道:“除了這封信,還有別的話嗎?”

江淩拱手道:“有,岑照說,若陛下要見內貴人,便於今日子時之前,卸甲解劍,獨身入寺。 ”

張鐸點頭應了一個“好”字,起身一把解下了身上的鱗甲,又將腰肩的懸劍取下,拋給了宮侍,跨步便朝船舷處走去。

江沁等人見此,皆撲跪相欄,“陛下,萬不能受岑照挾制啊。”

張鐸從眾人身旁徑直走過,沒有回頭。

江沁起身踉蹌著還欲追諫言,卻聽自己的兒子在身後道:“父親,那封信……不是岑照寫的。”

“什麽?”

江沁一怔 ,旋即回身拾起張鐸留在案上的信紙,只見上面是一段與張鐸極其相似的字跡,唯在筆鋒處憔悴收斂,露著幾分女子的怯態。信不長,行文如下:

“陛下,席銀一生粗鄙,至今行文不通。握筆臨紙,雖有萬言,卻不知道如何言說。燈下斟酌辭格良久,唯有一句可堪下筆,或不至於被你斥責。”

寫至此處,她提了一行。

字骨,還是張鐸的字骨,但卻收拾起了字跡當中刻意模仿的沉厚調,獨自盡情舒展開一段纖弱嶙峋的風流。

“我待你如春木謝江水,汲之則生,生之則茂,不畏余年霜。但願你待我如江水過春木,長信前路,盡向東流,不必回頭顧。”

江沁看完此句,望著紙面,沉默了很久,而後扶著江淩坐下來,扼腕時,手腳都在一陣一地發抖。

“父親,您怎麽了。”

江沁搖頭,頓足喟嘆道:“最後到底……還是攻心者勝啊。”

江淩不知道父親這句話的意思,但張鐸心裏卻是明白的。

這封信應該是岑照縱容席銀寫的,她如今尚不知道,張鐸對她無措的愛,在江州淹城之後,急轉倉皇。城樓遠望而不得之後,他也是靠著一碗又一碗的冷酒,才得以在滿地月色中睡踏實。盡管他還肯克制,還能取舍,但他已然無法再將那一彎瘦影融入他任何一個觀念之中。

而席銀卻以為,這些在腦海裏斟酌千百次的言辭,可以泯去張鐸舍棄她的歉疚,所以才趁著岑照閉目時偷偷地換掉了岑照寫給張鐸的盲書。岑照知道她動過手腳,卻只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,將她寫的那封信給了江淩。

席銀暗自慶幸,認識張鐸兩年之後,她的余生,終得有了些了悟——不懼生離,甚至也不怕死別。她也終於學會怎麽像他一樣,如何做一個自尊而勇敢的人,幹幹凈凈地與張鐸,去做做體面的訣別。

可是她如何知道,這種來自於勇氣之中,對張鐸近乎絕情的“饒恕”,雖然是張鐸教給她的,張鐸自己卻根本就承受不起。

相反,張鐸此時寧可暫時什麽都不看,只想手握戈矛,滿身披血地擡頭,去仰慕她胸口那一雙紅蕊綻放的情(和諧)艷。

從前張鐸以為,自己賞了她天下最貴的一把刀。

時至今日,他忽然才明白,席銀本身就是刀。

是岑照捅向他皮肉的刀,也是他自己捅向內心的刀。

想著,不禁有些自諷。

此時五感敏銳,一下船,便感覺到了褪掉鱗甲之後的春寒。

張鐸收斂神思,獨自走上引橋,見汀蘭叢的後面,張平宣靜靜地立在引橋下。

她穿著青灰色的粗麻窄袖,周身沒有一樣金銀飾物,就連頭發也是用一根荊簪束著。

她身子已經很重了,但還是扶著道木,向他行了一禮。

“我知道,你已經賜了我一死。”

張鐸望著她發灰的眼底,“既然知道,朕就沒什麽再與你多說的。”

說完,他朝橋下走了幾步,忽又回頭道,平省道:“哦,有一事。在荊州城外試圖侵犯你人,你還認得出來嗎?”

張平宣應道:“認得出來。”

“好,人朕還沒有殺,後日會押送江州,你可以讓江淩陪你去,張平宣,你自己試試吧,忍不忍得了殺戒。”

說完,他一步未停地從她身旁走了過去。

張平宣返身喚了他一聲,“張鐸。”

前面的人沒有回頭,淡淡地應了一個說字。

張平宣深吸了一口氣,“我腹中的孩子還沒有出生,我尚不能自裁,但我一定會給你,給席銀一個交代。”

張鐸擡臂擺了擺手,他背脊的輪廓從單薄的素綾禪衣中透了出來,隱隱可見幾道褐色傷痕。江風一透,衣料便撲帖在背脊的皮膚上的,那些傷痕觸目驚心地凸透出來,令張平宣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。

“張鐸你聽到了沒有,不要看不起我,我張平宣絕不是貪生!”

“朕知道。”

他應得不重,定住腳步轉身回頭道:“那你要朕對你交代嗎?”

張平宣搖了搖頭,“不用了。”

“為何。”

張平宣挽了挽耳邊的頭發,“因為席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