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7章 冬風(三)(第2/4頁)

她說著,眼底漸泛晶瑩,卻不自覺地仰起了脖子,脖頸上經脈的線條繃地緊實好看。

“我是張家的女兒,在世為人,心性修為,不能比不上她。”

說完,她疊手觸額,向他屈膝再行一禮,“她救了江州三萬余人,不應該被一個人困在江州城內,請陛下帶她回來。我還有一句對不起,沒對她說出口。”

說完,她跪地伏身,向張鐸端正地叩拜了下去。

這便是跪送之禮了。

***

陸封率內禁軍彎弓搭箭,戒備在沐月寺外面。

見張鐸獨自一人,未系鱗甲,不懸佩劍地從城門前走來,忙上前跪迎。

“陛下,末將等已查看過,寺中除去岑照與內貴人,只有不到數十殘兵,但末將等並不詳知寺內實情,恐傷及內貴人,遂不敢妄動。”

張鐸擡頭望向山門,蓮鯉相戲的單檐歇山頂後,探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杜鵑,燦若雲霞,修彌在洪流中被沖毀的一半門墻。

“陸封。”

“末將在,後退百米。”

陸封一時之間以為自己聽錯了,其余眾軍將聞言也是面面相覷,誰都不敢擅退。

張鐸撩起袍角朝前走了幾步,一面走一面道:“傳話給江淩,今夜子時之前,不得破寺。”

陸封這才反應過來,皇帝要孤身入寺,忙挪膝跪攔道:“陛下,此舉萬不可啊,岑照以內貴人為質,就是為了引陛下前來,陛下萬不可……”

尚未說完,江淩扶著江沁從後面跌跌撞撞地追來,疾奔至山門前,江沁別開江淩的手,亦步亦趨地走到張鐸面前,他雙手不自抑地顫抖,眼中血絲牽扯,聲調既懇切,又惶恐,“臣對陛下說過無數次……不可耽於世情,如今……”

他擡手朝無名處一指,“趙將軍已經自毀前途了啊,您又要臣看著您!您………”

他說得過於動情牽意,以至於心肺具損,胸無氣頂,實在難以為繼,踉蹌著朝階下栽了幾步,眼見要搶頭在地,眾人也不敢上前。

張鐸跨了一步,一把扶拽住江沁的手臂,撐他在階下站穩身子。

江沁抑不住情緒,“陛下”二字堵在心眼口子裏,後面的話就更說不出來了。

江淩忙上前扶住他,對張鐸道:“陛下恕罪。”

張鐸這才撤回手,立身並未斥責,低頭平聲道:“江沁,你緩一口氣,讓朕見見她。”

“陛下……”

張鐸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,徑直斷了他的聲音。

“朕知道朕該做什麽。”

**

山門是厚重的石質門,隆隆而啟的時候,黃昏時的最後一縷夕光終於落到了席銀的身上,她眯著眼艱難地擡起頭,終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影子。素衣藏風,冠帶盡除。席銀一時有些恍惚,好像她當年第一次見到張鐸的時候,他也是這樣的穿戴,沒有著袍,單穿著一身素禪,背後淩厲的鞭傷散發著嗆人的血腥氣,但是他好像就是不懼皮肉的疼痛,言語克制,聽不見一絲顫,儀態端正,全然不像一個受過刑的人。

他是一個人來的。

席銀偏身朝他身後看去,竟見山門外,也是一片空蕩蕩的。

席銀張了張口,試圖說什麽,口中卻發不出聲音,這才想起岑照用麻繩結核咽了她的口舌,將她綁縛在了觀音堂的蓮坐下。她試圖掙脫,然而卻徒勞,只能眼見著那道影子,走過了逆光的門洞,朝著她一步一步走來。

“阿銀,你看你是不是輸了。”

席銀悲哀地看向岑照,岑照卻起身拍了拍身上粘附的陳灰,走至紅漆蓮雕的隔扇前,拱手彎腰,行了一個作揖禮。

而後直身道:“你不還禮嗎?”

“還。”

張鐸應過這一聲,也朝後退了一步,拱手於額前,彎腰全出一個士禮。

岑照低頭看向他的手指,肩背以及膀臂。

“你竟然還記得,如何行學中禮。”

張鐸垂手立直身子,“你在這一項上,比朕苛刻。”

“呵。”

岑照搖頭笑了一聲,“張退寒,卸鱗甲,除冠帶,棄佩劍,我是你要,以罪人之束來見我,你稱“朕”這個字,已辱大禮。”

張鐸擡起手臂,挽起一半的袖口,平應道:“哪一身冠冕,不沾汙血。你過去眼底太幹凈了,如今又看了過多臟垢,日子一久。”他頓了頓手上的動作 ,擡頭看向他,“自己也跟著滑進去。岑照,不妨直言,即便朕袒露背脊,當眾受辱,朕也當得起這個字。你背後那姑娘也知道,以衣蔽體根本就不算什麽修行,洛陽若大林,多的是衣冠豺狗。

席銀動容,無聲地向張鐸點了點頭。

他此時說話的神情,仍然就是席銀熟悉的樣子,不是桀驁,也不能說是犀利尖銳,就是在話鋒之末藏著三分從不肯收斂的篤定。

分別了這麽久她甚至有些想念這樣的神情和語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