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8章 秋江(三)(第2/2頁)

三戰許博,三戰皆勝,諸將皆信他的謀劃,服他的調度,奉其為圭臬。劉令反而很難在營中插上話。劉令忌憚他,卻也是憋悶了很久,此時胸口的悶氣一湧而出。喝道“狂妄!本王有國仇,你就沒有家恨?陳門獨鬼,臥薪嘗膽這麽多年,受仇人的肉刑,還娶了仇人的妹妹,這麽大的代價花出去,若是敗了,午夜夢回時,你還敢見陳老大人?”

岑照直起身,抖袍彎腰一揖,“所以還請楚王憐憫。”

說完取過靠在墻角的盲杖朝城樓下走去。

劉令在他身後道:“你說張平宣這個女人,你不在意了是吧。”

岑照腳步一頓,須臾沉默後方應道:“楚王不信,可以試試。”

劉令拍了拍手上的灰塵,“好,你不要,本王就自便了。”

苔痕布滿的石鉛

岑照沒有出聲,沉默地到城墻前面去了。

荊州的早春洶湧而至,粉雪盡數湮滅,大片大片的梅花成簇開放。

黃德的軍隊在定城被南下的劉令軍隊截住,與此同時,東海王劉灌從會陰山後劈出,與劉令的軍隊成合圍之勢,將黃德大軍生生逼退向回江對岸。

張鐸在江上收到黃德的軍報時,因清理水道而落錨在岸的商船上,有伶人正唱樂府名曲《蒿裏行》。

“白骨露於野版,千裏無雞鳴。”

琵琶幽咽,語聲淒涼。

張鐸忽然想起,兩年來,席銀再也沒有觸過弦。

他不由閉眼細聽。

兩岸垂楊舞絮,在耳旁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,再一睜眼,眼前滿是不應時局的勃然生機。

鄧為明從船上下來,順著張鐸的目光朝江岸邊望去,輕嘆了一聲。

“若不是戰事,此時節正是南邊運茶的時候。如今大多茶商棄船上岸躲戰去了,這些彎渡裏拴了好些家妓歌伶。無處上岸,做此哀音,陛下不悅,臣讓她停了。”

張鐸低頭道:“不必,還算悅情。黃德還有幾日渡江?”

“據戰報是明日。如今荊州劉令的軍隊,也在距對岸二十裏之處了。”

張鐸望向江對岸,花陣如霧,萬物在艷色之後,都只有朦朧的影子。

鄧為明遲疑了一時,終開口道:“有一件事,臣要稟告陛下。”

“說吧。”

“據黃德的斥候軍說,他們在荊州城外看見長公主殿下了。”

他說完,也不敢擅自往下,擡頭凝著張鐸的面目,以求繼續下講的余地。

張鐸放下手中的軍報,沉默須臾。

“她如何?”

“據說……不好,殿下身子重了,從金衫關到荊州,本就損身,此時,腹中胎兒是否安然,已是不好說了。”

張鐸捏在袖中的手忽地松開,鄧為明見他未露情緒,起膽續道:“聽說,殿下獨自去敲過荊州的城門,但是並未見荊州開城迎她,如今駙馬……哦不,岑照已出囹圄,指掌荊州大軍,卻如此作踐殿下,實與禽獸無異。”

張鐸沒有回應鄧為明的這句批言,令他心臟鈍痛的是,他對席銀說的那一句:“自輕自賤的女人,最易被人淩虐至死。”竟在自己的親妹妹身上逐漸應驗。

他撩袍朝江岸走了幾步,春日的暖泥中的花瓣沾染革靴,眼見就要被踩碾。

尋常時候張鐸從不會在意這些無知覺的東西,今日他卻沉默地退了一步回來。

“陛下,要不要遣一支內禁軍,去將殿下接回江州。”

張鐸望了一眼泥中的花,紅艷似火,令他忽然想起,永寧塔中的海燈焰。

他是怎樣殺死張奚的,他至今已然記得。張平宣是張奚親自教養的女兒,如今,他只要再多走一步,同樣也可以逼死張平宣。

沒有必要,也不忍心。

“不要遣內禁軍,讓黃德分百十人,返回荊州去尋她。”

“是,臣替陛下擬令。”

“還有。”

張鐸頓了頓聲,“如果她肯回來,就不需要跟她說什麽,把她安頓在江洲,找大夫好好調理。如果她不肯跟黃德的人走,也不需要再逼她了。她死在荊州,或者死在朕面前,都是一樣的。朕看不見也好。”

“那……”

“給銀兩,衣裳,頭面首飾。再讓人告訴她,不準受辱而死,否則,朕絕不準她入張家的祠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