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8章 秋江(三)

張鐸離開江州以後,席銀向江淩要了一壺酒。

張鐸走時,把江淩留在了黃德的官署,名為看守,實則到像是個跑腿的。

席銀要酒,他不好找也找來了一壺椒柏酒。

但那內禁軍裏的爺們兒解乏解冷的東西,實在不是什麽好滋味,席銀生平第一次喝酒,喝得就是這樣沖眼辣喉的東西,但她卻有些貪戀這種刺激,不願意讓這樣的感覺那麽快地從身上消退。

她也說不上來,自己為什麽要喝酒,但自從開始做夢以後,她就睡得不是那麽好了,而酒帶來的灼燒感,卻和張鐸的體溫有些類似。也許是因為張鐸身上傷痕過多的緣故,那每一處增生過的地方,好像都比其余的皮膚要燙一些。

席銀逐漸開始明白,他所謂“皮開肉綻,心安理得”的含義。

情感淡薄的人大多都是在用血肉換取人生的“利益”,殺狗取食求生,抑或亡命地奔赴前線建功立業,無不皮開肉綻。而情感濃烈之徒,大多捧上真心,換取人生的‘利益’只不過,比起“皮開肉綻,心安理得”,這些人大多‘心魂具損,輾轉反側。”

畢竟人心,永遠都是最不能倚仗的東西。

張鐸的心太硬了,一生自命不凡 ,無法觸及到趙謙,張平宣的執念,更別說從執念裏看出他們對自己的惶恐,矛盾和懷疑。

但席銀可以。

多雨的窗下,想起趙謙和張平宣,她偶爾也會難過得想哭。

每每這個時候,她都強迫自己去喝一口酒。把仁念稍壓下,去想江上的那個人。

五感關聯,草木知情,江州的春花漸漸開了,荊州如何?

席銀被閉鎖在一方居室內,實是無法探知。

然而雖江上一葦舟船不堪渡人,春意相連,一城渡來花香,一城渡來血氣。

隔岸望月的人,烹熱烈酒,便能兩股戰戰,拍雪抖霜,共賞時令和戰局所鋪承的艷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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荊州城的城門樓上,岑照臨著高處來的風,面向遠處連片的燒跡,荊州破城的那一日,他也是這樣靜靜地立在城樓門樓上,與軍中勃發的士氣總不相融。

“一賢先生在想什麽。”

劉令抱臂走到岑照身後,“請先生喝酒。”

岑照回過身拱手行一禮,直身道:“岑照很多年都不喝營中的酒了。”

劉令是個莽性的人,聽他這麽說,徑直嘲道:“營中的酒肯定比不上洛陽,配不上你的腸胃。”

岑照聞話只是笑笑,並沒有說什麽。

劉令望向已撤避了五裏之遠的許博大營,朗道:“先生和張鐸究竟彼此算了多少步。誰算得多些,啊?”

岑照轉過身,背靠在城樓墻上,“差得不多。張鐸借我穩住荊州,從金衫關調度軍隊。也留了破綻,令我們可以挪子吃掉趙謙這一枚棋。說來,你我實不虧。這個人在,是荊州破城突困最大的阻礙。”

劉令笑道:“有何用?聽說他逃了。”

“即便逃了,他也是個亡命的廢人了。趙家出了他這樣一個人,也敗了。”

劉令彈了彈衣袖上的草木灰,道:“無毒不丈夫,先生不惜利用自己的妻子,去剜趙這個人。”

岑照笑笑,“何來吾妻一說。”

劉令拍掌道:“好好好……”

他原本是想試探張平宣此人,在岑照與張鐸的心中,究竟有多大的斤兩,如今聽岑照如此說,心裏大不甘,轉而又道:“聽說張平宣可是一直在找先生啊。”

“楚王對這些事果然靈覺。”

劉令被他這麽一揶揄,不免生惱,但尚不至於起性,仍壓著聲音道:“她不敢回許博軍中,也不肯回去見張鐸,你也不讓她進荊州城,一個女人……還是妙齡風華之年,又有公主之尊,萬一就這麽淪到村男野夫的□□,未免太暴殄天物了。先生……真的不打算見她。”

岑照靜靜地聽劉令將這一番話說完,反手,輕輕地摩挲著城墻上的石縫的,“沒有必要再見。”

劉令撇目道:“沒有必要?她是張鐸唯一的妹妹,腹中還懷著先生的骨肉。本王若將她捆回營中,綁為人質,先生也當真不在乎?”

“呵。”

岑照笑了一聲,轉身面向劉令,冷道 “她算什麽人質呢。”

劉令不大滿意他的這一聲輕笑,帶著對他心智和局觀的蔑視,令他很是不舒服。“先生何意。”

“她已經是一枚廢棋了。”

“廢棋,你是說張鐸棄了她,還是你棄了她。”

“張鐸會殺了她,我不會在意她是死還是活。”

說著,他擡起頭續道,“楚王不需試岑照,若想荊州不敗,渡取江州,我勸楚王不要妄揣岑照,畢竟楚王所需不是眼前這一勝,楚王還劉姓江山要打。”

劉令眉頭一簇,因荊州之困,他被迫拜此人為軍中師,奈何他雖仍持謙卑,但其對荊楚一代,山水地勢,水文天氣的研探,對戰機時局的判斷,誠勝過荊州城中諸將良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