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2章 秋草(二)(第2/2頁)

張鐸順著她的話擡起頭看去,“哪種。”

“那一叢一叢的。”

“哦。”

他目光稍稍一動,而後又垂了下去。“那榮木。”

席銀扶著船欄,隔雪細看去,“是榮木嗎,榮木花那麽好看,可這看起來……”

“不要站那麽近,退回來。”

“哦。”

席銀乖覺地退到他身後,小聲嘀咕道:“我以前看過的榮木不長那樣啊。”

“那樹叢的後面有崖棺。”

“崖棺……是什麽……”

這種陰潮的東西令席銀本能地有些害怕,張鐸感覺到身後的人再往後退,轉身向她伸了一只手道:“朕帶你看你怕什麽。過來。”

不準她過近,也不準她離得過遠,真是有些難以將就 。

席銀猶豫地朝他走了幾步,一面走,一面問道:

“為什麽會有人要把自己的棺材放在水崖上的榮木後面。”

“采采榮木,結根於茲。晨耀其華,夕已喪之。”

張鐸望向那不斷向後退去的崖棺,“朕好像沒教過你,江沁呢,教過你嗎?”

席銀搖了搖頭, “沒有……說的是什麽意思呀。”

張鐸放緩了聲音,解道:

“說榮木花開繁盛,其根長而深,朝時華艷,夕時就已經亡盡了。”

他說完,看向席銀道:“榮木朝生暮落,是命短魂艷,自前朝以來,士人興薄葬,或白絹裹屍,或藏骨青山,但都還不算極致風流。能為一族之人,選此處生有榮木的崖壁來葬身的人,必有一等清白”

席銀靜靜地聽他說完 ,擡頭望著崖壁出神。

張鐸平聲道:“你是不是沒聽懂。”

“不是……我聽懂了,你欣賞葬在這裏的這些人,他們才是真風流,可是……”

話已到了口邊,卻終究覺得不好開口,席銀險些咬了自己的嘴唇。

“想說就說吧。”

“趙將軍……為什麽要送殿下榮木花啊。”

她聲音越說越小:“雖然好看,可朝生……”

張鐸聽她說到這裏,手在背後輕輕握了握,“他和你一樣,不曾讀《榮木》,不知道‘夕已喪之’。”

席銀忙道:“那殿下知道嗎?知道什麽是夕已喪之嗎?”

張鐸沉默了須臾,方吐了三個字,“她知道。”

席銀忽地明白過來什麽,“ 殿下不肯跟趙將軍說……”

張鐸點了點頭,“朕看著她長大,她不蠢。”

席銀踮起腳,把一片不知道什麽時候落在張鐸肩頭的枯葉摘了下來,輕聲問道:“殿下在江州……還好嗎?”

張鐸沒有說話。

江面上漂過一大抔一大抔烏色的枯萍草,上面累著雪,又肮臟淩亂,又風流幹凈。

其實收到江州手將黃德傳來的消息時,知道趙謙擅離軍營,帶走張平宣之後,張鐸心中的感受一時很難說。

他以前無法理解趙謙,一遍又一便地告誡他,手握萬軍,千萬不能被私情所困 ,否則必遭反噬,被萬箭穿心。趙謙嬉皮笑臉,聽是聽進去了,可從來沒想過要遵照行事。

至於如今……

張鐸望向席銀。

她脖子上的狐狸毛雪風裏顫抖,她雖然說自己不冷,但手和臉卻都凍得紅紅的。

他無情陣裏一關二十幾年,席銀靠著肢體的情欲破了陣,然後又逐漸長出了心,修出了魂,雖然終究沒有變成和他一樣的人,但她在他身邊的這一段日子,卻讓張鐸逐漸開始明白趙謙到底在執著什麽。

“朕本想,斷掉荊州城內那些人的想法,也想斷了某個人的執念,不想有人寧可自己死,也要讓她活著。所以的……”

他拍了拍船欄,笑道:“她還好。”

席銀點了點頭,“就像我當年,對哥哥一樣。”

張鐸道:“你有想過你為什麽會那麽對他嗎?”

席銀低頭認真地想了一會兒:“恩情,還有 ……愛慕……”

“現在呢。”

他幾乎是脫口而出,可是剛一說完,就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過於急切,甚至露著某種不甘人後,卻又不敢明說的悲切之意。

“恩情還在。但現在……我慢慢地……發覺自己不太懂哥哥。我感覺,他和你一樣,以前好像都過得不好,有一身的瘡疤,你的看得見,他身上的那些看不見。如果再讓我選一次,我還是不要命的救他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陛下。”她說著笑著望向他:“我也會救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