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6章 秋籬(五)

席銀聽見這一句話也怔住了 ,不自覺地朝自己腰間看去。

張鐸之前不準她把這只金鈴拿下來,後來她也就習慣了。每日梳洗過後便在鏡前將它系上。

入厝蒙山以後,樹蔽日月,英魂慘呼,她又將這鈴鐺當成了辟邪之物,從不離身。

和她腳腕上的那銅鈴鐺不一樣,金鈴無舌,走動之間沒有聲響,但卻很沉重,偶爾還會撞碰到席銀的膝蓋。真的是和張鐸那個人一樣,沉默,棱角尖銳,以至於她一直不大明白,這兩年來,在他一貫的沉默之下,在訓斥和責罰之余,他究竟維護了她多少。

席銀正看著金鈴出神,手中的詩集冊子卻被周氏一把奪了過去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內貴人,殿下是殿下,還請內貴人自斟身份。”

張平宣不願意與席銀在多言半句,示意周氏止聲,轉身朝殿內去。

席銀將要張口,內禁軍的人忙勸道:“內貴人,算了,那本詩集冊我們也看過了,並無端倪。江將軍要末將等護好殿下,不讓她離開居所一步,但她畢竟是殿下,身懷有孕,內貴人此時若與殿下爭執,難免吃虧,末將等也是難做……”

席銀回頭道:“殿下孕中不適總所周知,怎會在這個時候遞一本詩集冊子進去,況且光祿卿這個人……”

她說著說著,口舌滯澀。這個人究竟如何呢?以她的眼光和見識,尚不能在評價上周全言辭,即便是說出來,內禁軍諸將也不會盡聽,他們無非是受了江淩的命令,把她當成一個受張鐸喜愛的內奴來維護罷了。

她想著不禁落寞,索性閉了口,轉身朝殿內看去道:“請將軍一定要護好殿下。”

內禁軍道:“這本是某將職責所在,內貴人放心。”

席銀知道張平宣今日是不肯再見她了,便將廊上煎好的湯藥盛入碗中,交給殿門前時侍立的女婢,自己獨自回了張鐸的正殿,順路去尋了負責行宮守衛的中領軍副將陸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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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雪紛然。雪影伴著松竹的影子落在玉屏上。

周氏替張平宣攏好炭火,見張平宣還在案前看那本詩集冊子,便又把藥溫了一遍端到她面前道:“殿下,仔細眼神,奴給您點盞燈來吧。”

張平宣撐著下顎搖了搖頭,煙香如線,輕輕杳杳地散入人的鼻中,令人有些發困,周氏將藥碗遞到張平宣手邊,勸道:“都是外面人借殿下的聲名的玩樣兒,殿下何必真的為此費心神。不如喝了藥,奴服侍您歇歇吧。”

張平宣扼袖翻過一頁,道:“荊州的消息遞不進來已有月余了,這本冊子應該不單是宴集。”

她說著,伏低了身子,“你去點盞燈與我。”

周氏依言,捧了一盞銅台燈過來。

忽見張平宣壓平其中一頁,偏頭細看起來。

周氏忙將燈移過去,“殿下,怎麽了?”

張平宣咳了一聲,瞳孔瑟然。

她抿唇吞咽,壓抑著喉嚨中的顫抖,好一會兒,方開口說道 :“陳孝的字。”

周氏不識字,看不出端倪,卻被這個名諱驚了一跳:“陳孝?那不是……已經死了十年了嗎?”

張平宣壓著紙張的手指有些發抖。

“是變體……”

這個人的字,在當年的洛陽城中,是無數女子爭相藏集之物。師承前朝有名的書畫大家,而後自成一體,和張鐸的字不同,其自骨清雋而有皆,力道收放自如,筆劃張弛有度,對於女子來講,也是極其難寫的一體字。張平宣臨過他在魏叢山的臨水會上寫的《芥園集序》,也寫過他的私家集——《雜詩稿》。前後十幾年傾注在這一項上,終得已練成。整個洛陽城,沒有人比她更熟悉岑照的字,也只有她一個人,能看出陳孝左手起筆的字。

“他改了體,寫的是章楷……只不過,其中……這幾個字,似乎是他用左手起筆……”

什麽是章體,如何左手起筆,這些周氏不明白,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,卻令她毛骨悚然。

陳家被滅族十二年,張奚為陳家修建的墓冢仍在,若說魂魄有知,再為癡情的女郎蓄情寫詩,也未免過於玄乎,加之又是在征人埋骨地之後的厝蒙山南……

周氏想著想著,不禁額前冷汗淋漓。

然而張平宣心中卻是驚懼和欣喜渾然交錯,後背冷寒突襲,而喉嚨裏卻酸燙得厲害,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,手指卻不自覺地反復搓捏著。

遇到岑照以後,他身上與陳孝極近相似的儀態和氣質 ,曾讓張平宣有過一層幻想,但他的眼睛是盲的,從來的不曾握筆寫字,張平宣也就無從判定他的身份。

張平宣不止一次的想要問他,他究竟是不是當年的那個人。但幾次三番地起念,每每話到摳中,又生生地咽了回去。

其實岑照不說,張平宣根本就問不出口,畢竟對於陳孝而言,那段人生一如挫骨揚灰般的慘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