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0章 秋漁(四)

江沁道:“此事恐怕不能讓長公主殿下知曉。”

鄧為明看了江沁一眼,沒敢去接這個話。

張鐸曲立一膝,對鄧為明道:“你先回尚書省,申時去東後堂,朕在那裏見你。”

鄧為明會意行禮退出了琨華殿。

張鐸指了指面前的席面,“你坐吧。”

“是,謝陛下。”

江沁撩袍跪坐下來,見方硯中的墨已漸幹,而席銀不在,便擡手挽袖,親自替張鐸添墨。

“臣也許多慮,長公主殿下如今還想不到一層。”

張鐸低頭看著硯中漸濃的墨汁,“她是想不到,但是岑照會不會讓她知道,就不好說了。此處金衫關一行,朕要帶她一道。”

江沁點了點頭,“聽說,殿下今日進宮。”

“嗯。”

張鐸曲臂靠向憑幾,朝漆窗外看了一眼。

臨近冬日,難得晴好,天高無雲,連搖曳的楸樹枝都婀娜無限。

“她去金華殿了,今日是徐婉的生辰。”

江沁頓了頓手中的動作,擡頭道:“陛下不過去?”

張鐸的面前正落著白玉觀音的影子,烏青烏青的,像一團好了又傷,傷了又好,後來就再也消不下去的是淤血。他終究沒說什麽,從筆海中取了一支黑檀熊毫,隨口道:“不必。”

說完擺手道:“墨夠了。”

江沁應聲放下墨餅,拱手行了一禮,也將話說到了閑事上,“聽梅醫正講,陛下的嗽疾好多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陛下知道保養身體,臣便安心。”

張鐸聽完他這句話,五內的血氣漸漸不安分起來,他不自覺地朝屏後看去,屏後的人影被他這麽一看,嚇得跌跌撞撞地榻邊撞去,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磕到了,喉嚨裏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叫。

張鐸齒縫吸涼氣,屈臂撐著額頭,不忍直視。然而江沁在席,他又不好表露什麽,只能盯著面前她剛剛寫好的字來掩飾尷尬的,一言不發。

江沁笑了笑,將目光從屏上收了回來。“等荊州平定,陛下身邊應該要有……”

“囹於此事無益。”

江沁被他打斷,悻悻然地搖了搖頭,開口又道頭:“囹於此事固然無意……”

他一面說一面凝向張鐸:“耽於一人,恐更陷困局。”

席銀聽到了這句話,但她不明白,江沁所說的耽於一人指的誰。

張鐸哪裏像會為一個人沉湎的人啊。

她一面想著,一面抱著膝縮到了床榻的一角裏躺下。還來不及把眼合上,便看見張鐸從屏後跨了進來。

江沁似乎已經退了出去,她忙閉眼裝睡。

張鐸脫下外面的袍衫隨手掛在熏爐上,在榻邊坐下,伸手抓了一把她身上的被褥。

“起來,我知道你醒著。”

席銀把頭從被褥裏鉆出來,捏著被角小心道:“對不起呀……我剛才在屏後偷聽,又失儀了。”

張鐸掀開被褥,“撞在哪裏。”

席銀忙扯過被子遮住腳腕,“沒沒……沒撞著。”

她說著,跪坐起來,把腳藏在間色裙下,擡頭看著張鐸道:“你不怪我偷聽啊。”

張鐸枕臂靠下,“你聽到什麽。”

席銀低下頭,“嗯……聽到你讓哥哥拖住荊州議和,還聽到,你要趁這個時機,平定金衫關的外亂,然後,再揮軍南下,了結荊州的戰事。”

張鐸閉著眼睛,靜靜地聽她說完。

他將才和江沁的對談,隱去了很多話,但她都一一猜湊了出來,說得雖然粗糙,卻已然勾勒出了他心中的半局。

席銀見他不肯出聲,小心地在他耳邊道:“我……是不是沒說對。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那你為什麽不說話。”

“乏。”

席銀抿了抿唇,也不敢再說話了,彎腰在他身邊趴下來,腳趾不經意間刮到了張鐸平放的一只腿。她慌忙擡頭看了張鐸一眼,見他並沒有睜眼,這才放心地閉上了眼,習慣性地把手遞給了他。

“你幹什麽。”

“拿給你捏著。”

張鐸拂開她的手,平聲道:“不必了,朕不睡,躺一會兒就去太極殿。”

席銀“哦”了一聲,又規矩地把手縮了回去。

煙如流霧,沒有人走動時,便似畫筆一般隨意勾勒。

“你的腿不要蜷得那麽厲害,朕留給你的地方是夠的。”

席銀輕聲道:“我不敢嘛……”

張鐸睜開眼睛,側面低頭看向席銀,見她不知什麽時候,抓著自己的袖口輕輕地在搓捏。

張鐸靜靜地看了一會兒,忽道:“你想問岑照是不是。”

“沒有……”

她急於否認,後來似乎又覺得自己根本無處遁形,埋著頭不肯出聲。

張鐸仰面重新閉上眼睛,平聲道:

“至少如今,我沒打算殺他,至於他最終會不會死,則在於他自己。你並不蠢,能夠自去看,自己去判,關於此我不想多說。總之 ,岑照死,我也會處死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