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4章 秋荼(三)

張鐸猶豫了一陣,終於還是慢慢地將那顆漬梅放入了口中,一種他很少會嘗到的酸甜滋味,從舌面迅速地向喉嚨竄去。由於太久不吃這種東西了,吞咽之下,他竟忍不住打了一個酸顫。

席銀見他狼狽的模樣,不由笑出了聲。

“酸吧。”

張鐸不答話,勉強將那顆他並不怎麽喜歡吃的東西吞了下去。

走到案後撩袍盤膝坐下,不妨又咳了一聲。

席銀忙到了一杯水遞到他手邊。

這會兒,脖子上的疼痛漸漸緩和過來了,她的聲音也跟明快起來。

“你為什麽要用凍啊,連淩室都不供冰了。”

誰問他這個問題,他都尚能仁恕,偏偏她這般堂而皇之地問了出來,令他汗毛都立了起來。腦子一時閃過千萬念頭,手掌一陣發熱,一陣發涼。

“這個時節就不要用凍水了。不然拖到了入冬都還不好,就很難將養了。”

她自顧自地竟然還敢說。

張鐸趕忙抓了一只筆握在手中,閉著眼睛暗暗咬牙。半晌方擡起頭看向她,壓聲道:

“你要坐就坐好。”

席銀只當張鐸是默認了原諒,心緒松了,露了個笑撫裙規矩地跪坐下來,替他將案面上的雜紙挪開,以供他用墨,然而卻發覺,那堆雜紙有些是她的臨的字,有些是張鐸自己寫的,形雖相似,筆力卻相差甚遠,席銀將張鐸的字小心地抽了出來,疊在一旁。

張鐸此時終於壓抑下了身上和腦中的混亂,看著她的動作道,“你在做什麽。”

“哦,我想把你的字挑出來留著,把我寫的這些拿出去。”

張鐸用筆杆壓住她翻在面上的那一張,“已經有些像了。”

席銀塌下肩膀:“哪裏像啊,差得那麽遠。我記得長公主殿下跟我說過,她練陳孝的那一手字,練了快十年,才能仿到骨裏去,我這麽蠢笨,怕是二十年都不得要領。”

她說著,垂著頭搓捏著紙張的邊沿。

張鐸看著她的手,忽然開口笑了一聲:“頭一個二十年尚未過完,就想下一個二十年了。”

“ 想想也不行嗎?”

說完,她仰頭看向張鐸。

“我到現在,都還不知道,你今年……多少歲了呀。”

張鐸取筆蘸墨,隨口應她道:“二十八。”

席銀聞話,不由輕聲自語道:“殿下都結親了……”

張鐸頓了頓筆,“你想說什麽。”

“我試著讀過一些史書,史書上的皇帝……要娶高門大族的女子為妻,江大人說……這叫門第姻,士族與士族,寒門與寒門,賤口與賤口……士族不能自辱,賤口也不得妄攀……”

她說著頓了頓,擡起頭望著張鐸:“你快立後吧,娘娘一定是像長公主殿下那樣,端正清麗的女人。”

張鐸道:“前朝的皇帝差點死在誰手上,你忘了嗎?”

他說完低頭續筆,聽席銀沒有出聲,不禁又脫口道:“你自己呢。”

“我啊……”

席銀望著手中的字:“我以前想跟著哥哥一輩子,照顧好他和他的家人。他若不要我,要把我配給誰,我就跟著誰,如今……”

她搖了搖頭:“不想嫁人。”

張鐸笑了一聲。

席銀抿了抿唇:“我也知道放肆。但我不是對高門大族的郎君們有什麽妄念,也不是……不願意嫁奴人,哎……我我說不清楚。”

這些話對於一個女人而言,似乎已經足夠離經叛道。席銀說完,背脊莫名有些發冷。

他不再出聲,低頭繼續抽理手邊的那一堆紙。

張鐸看向那些已經被她分作兩疊的字。如同兩個好不容易靠在一起,又強行被拉開的人。

“尊”與“卑”,皇帝和伶人,此時好像都還欠缺一個傷口,來收容彼此,想要棄置不要的血肉。

兩人沒說話,屏後透來一絲門光,宋懷玉從金華殿回來了,在屏後拱手稟道:“陛下。長公主殿下與駙馬到了。”

席銀的目光一閃,手也悄悄地縮了回去。

張鐸站起身道:“更衣。”

席銀忙跟著站起身,人卻有些無措。

張鐸回頭見她還遲疑在身後,冷道:“你該知道,你要敢躲,朕會怎麽處置你。”

席銀攪著袖子點了點頭。

“我不躲……”

張鐸這才對屏外的宋懷玉道:“朕在麒麟台見他們。”

宋懷玉應道:“是。老奴這就引殿下與駙馬過去。”

“宋常侍……您等等。”

宋懷玉正要走,陡然聽見席銀的聲音,到嚇了一跳,心思張鐸不是不準她入殿嗎?這又是什麽時候自食其言的。

“內貴人在啊……您說。”

“您服侍陛下更衣,我去為殿下和……”

她言語上仍然有一絲遲疑,張鐸沒有看她,走到熏爐旁去了。

席銀咬了咬下唇,索性從屏風後走到宋懷玉面前,續道:“我去為殿下和駙馬引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