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4章 夏樹(五)(第2/2頁)

“席銀。”

“在。”

“朕今日,本來不該帶你回來,因該讓你在宮正司受刑,示眾。”

他說這話的時候,身邊的那道影子,明顯顫了顫。

“我自作主張,我……”

“但是席銀,你並沒有做錯什麽。”

“我不太懂……”

張鐸曲臂撐下顎,低頭看著她。

似在解她的惑,又似再說另一件事。

“你問我小的時候是怎麽過的。十歲以前,在外郭的亂葬崗,那個時候和你一樣,什麽都不能想,活下去已然不容易。十歲那年,母親把我帶回了張家,那時我不會識文斷字,母親就讓我在東晦堂中,沒日沒夜的習字讀書。她和張奚都相信,文以載道,能渡化人心。”

“渡化人心……渡化你嗎?”

“對。渡化我。”

席銀從未從張鐸的口中,聽過關於他自己的身世。

平常都是她滔滔不絕地叨念著她的過往,關於北邙山,樂律裏,甚至岑照的種種,大多時候,他還是願意聽,若是什麽話觸到他的不順之處,喝斥幾句也是有的,但他一直避談自己,就好像他生來就是鬼刹閻羅,沒有過“做人”的過去一般。

“那你……小的時候,是不是像我一樣做過很多錯事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是什麽呢?”

她起了興致,抱著膝蓋側身向他。

“張熠偷東晦堂的字,被我打斷了半根牙。陳望養的犬在東晦堂外吠鬧,被我用裁刀殺死了。”

席銀怔怔地望著張鐸,腳趾不經意之間觸碰到了他的膝蓋。

“你不是該懼怕嗎?”

席銀回過神來不斷地搖頭。

“我聽你這樣說,覺得好痛快。我若能像你一樣,有心氣,有姿態,那我當年,一定大罵那個不顧自己妻子的性命,把錢全部砸進胭脂堆的讀書人,把捐紅砸到他身上,再啐他一口。我要是那樣做了,也許,那個婦人,也不會自縊而死……”

“那你現在有這樣的心氣嗎?”

席銀一怔。

如今再把她送回樂律裏,她一定不會準許男人們的手在她身上肆意地抓摸,不會準許他們輕薄自己身子,侮辱自己的名聲。

可是,她是從什麽時候,有了這樣的心氣呢?

換句話說,是誰給了她這樣的心氣……

這般想著,她不由朝張鐸看去。

“有嗎?”

他又問了一遍,

“有……”

這一聲答應,並不是那麽的確切,帶著女子天生的膽怯,同時,又飽含著那著實得之不意的勇氣。

她的眼睛忽閃忽閃,那麽真切地望著他。

那是他慢慢教出來的姑娘啊,用強刑來逼她也好,用很厲的言辭來訓斥她也好,她到底是改變了,再也不是那個以淫(和諧)蕩風流為榮,靠著男人的意淫討生的女子。

他很想伸出一只手,摸一摸她的頭。

然而手卻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綁在膝蓋上,怎麽也擡不起來。

好在,她還願意出聲,遮掩住他的尷尬。

“我……能不能也問你一個問題。”

“你問吧。”

“你不處置我……是不是會讓……”

讓誰呢?

她好像一時還想不透徹,索性用了一個代詞。

“是不是會讓有些人,以為你忌憚娘娘。”

張鐸背脊一寒。

這是宮廷之中的大局,也是他的心。

宋懷玉趙謙之流未必全然猜透,她竟這樣堂而皇之地問了出來,若換成是這洛陽宮中任何一個人,他都絕不允許他活到天亮。

“他們……是不是會拿娘娘來要挾……”

席銀自顧自地說著,忽又覺得“要挾”這個詞過於的膚淺,然而,她一時又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替換,正要續言,卻聽面前的人道:

“所以呢。”

席銀脖子一縮。

小聲道:“我那會兒在金華殿太還害怕了,才拼命求你的……”

她越說聲音越小。

“要不……你把我送去宮正司吧,只不過!”

她急添道:“別打我……宮正司的鞭子,真的太疼了。”

張鐸看著她模樣,不知道是該笑,還是應該惱。

“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是為誰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你不是根本不想留在我身邊嗎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起來。”

“啊?”

“朕讓你起來。”

席銀也不敢再說,攏著袍衫手忙腳亂地站起身,無措地看著張鐸。

“身上烤幹了,就去榻上捂著。”

“榻……”

那可是在琨華殿的內室啊,除了張鐸的坐處和就寢之處,連宋懷玉都只有一塊立錐之地,可供侍立。張鐸說“榻上捂著。”那就是要席銀去張鐸自己的床榻啊。

席銀呆立著沒動。夏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