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3章 夏樹(四)

張鐸跨進金華殿的時候,那道竹簾仍然懸在漆門上,裏間明明滅滅的燈火,透過竹縫錯落地鋪在張鐸的臉上,金華殿所有的宮人盡皆神色慌張地跪在殿外,時不時地擡頭朝殿內張望著。

太醫署的人,一半候在簾外,一半隨著梅辛林立在裏間。

張鐸什麽也沒說,伸手將竹簾一把拽了下來,“嘩啦”一聲,竹簾應聲席地,殿外的宮人皆垂頭伏地。殿內的太醫也不敢說話,用目光將梅辛林拱了出來。

梅幸林到也不避,起身從屏後走出,擡頭望向負手而立,面色冷峻的張鐸。

“臣聽陛下的意思。”

也只有梅辛林敢在這個時候問張鐸這句話。

張鐸面上沒有露出一絲的悲怒,手卻在背後攢得死死的,與此同時,他發覺背脊的中斷處,似乎被人用一根粗骨針,狠狠地戳了進去,痛得他渾身冷汗淋漓。

“她自戕就是個罪人,救活她,要死,也是朕賜她死!”

梅辛林道:“臣明白了。”

說完,拱手行了一禮,轉身饒進屏風。

濃厚的藥氣令人作嘔,服侍的宮人似乎燒了很多滾燙的水,蒸騰出的水汽,在冰冷的玉屏上凝出了灰蒙蒙的一片細珠霧,張鐸看不清徐婉此時的模樣,但可以想見,她有多麽的痛苦。自從徐婉自囚東晦堂以來,他時常在無人之時,望著那尊白玉觀音冥思,他想過,徐婉終有一日,會以死相逼,可卻沒有想到,這一日真正來臨的時候,他心裏是那麽害怕,那麽無助。

但他必須冷然以對,不能給母親絲毫的余地,也不能給自己絲毫的余地。

此時裏間梅辛林施展開了他的手段,服侍的宮人們捧物小心翼翼地進出,即便是步履匆忙,經過張鐸身邊的時候,仍不忘彎腰凝氣。一時間之,金華殿內雖然忙亂,卻聽不見人聲。

忽然,有一只冷得幾乎令他肉跳的手,扣住了他的手腕。

“你……挪我這裏來,別擋著……”

張鐸側過身,身旁的那個人仍然穿著濕透的春裳。

顯然,金華殿無人敢猜他對徐婉的態度,也就沒有人敢過問這個冒然救了徐婉性命的宮人。仍由她瑟縮著身子,在起霜的夜裏凍得瑟瑟發抖。

“你在這兒擋著,他們……”

“放肆。”

這一聲他壓地極低,但席銀還是聽見了。

不光聽清了這兩個字,更聽清了其中的隱怒。

她不敢再說話,扣著張鐸手腕的手指,也像挨了火星燙一樣的彈開。

屈膝就要跪下,卻被張鐸的一把捏住了手臂,轉身就往外拖。

“你……你放開我……你你……你不要這樣……”

席銀驚亂地求饒,張鐸卻沒有半分松手的意思,徑直把她拖下了月台,白玉道上的雕紋,與她腳腕上的鈴鐺不斷地齟齬,發出刺耳的刮擦聲。

“對不起……對不起……我錯了,我錯了……你別這樣對我……”

“我就是過於縱容你,才讓你放肆成了這樣,席銀,我今日要讓你,脫一層皮。”

話聲一落,身旁的人聲頓時止息了,須臾之後,一絲卑弱的啜泣聲傳入張鐸的耳中。

張鐸的腳下的步子下意識地一頓,心中刺疼。

這是整個洛陽宮中,唯一一個體諒他內心的人,而他,卻不得不拿很厲的言辭去責難她,用殘酷的刑罰去處置她。天知道,此時此刻他有多麽的矛盾。

“傳宮正司的人來,把她帶走!”

說完,他松開了手。

席銀若一朵被風雨澆透的孱花,撲落在地,她顧不上狼狽,拼命地拽住他的袍角。

“不要把我交給宮正司,不要……不要把我教給她們。”

張鐸低頭看著她:“你是宮奴,你不配臟朕的手。”

“你騙人!”

張鐸一窒。

“你說什麽。”

席銀擡頭,向他伸出手掌。

那手掌上還留著她前日因為習字不善,而挨得玉尺印。

“是你要教我的,不是我要臟你的手。。”

話剛說完,司正已帶了人過來,見席銀拽扯著張鐸的袍角,忙對內侍道:“還不快把這奴婢的手掰開。”

席銀不肯就範,仍舊死命地拽著張鐸的袍角,內侍不敢冒犯張鐸,只得拿眼光試探司正。

司正見此喝道:“大膽奴婢,再不松手,必受重刑!”

席銀跟沒聽見司正的話一樣,凝向張鐸的眼睛:“我求求你了,你不要那麽狠……好不好……”

張鐸喉嚨裏吞咽了一口,夜襲而來的冷風,吹動所有人的袍衫,沙沙作響,唯一吹不動,是她濕透的一身。

張鐸低頭望著席銀。

她的鞋履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遺落了,濕透的裙遮蓋不住腳掌,無辜地翻在他面前。

她好像很冷,從肩膀到腳趾都在顫抖。

“松手。”

“不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