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1章 夏樹(二)(第2/2頁)

“朕已經勾絕了他的案子,後日梟首。你不求朕嗎?”

“也許平宣會回來求你,但我不會求你。張退寒,不管你還肯不肯認自己是張家的子孫,我都不再認你了。”

她說完,伸手撩開了面前的那道竹簾。

席銀在張鐸身後擡起頭,眼前的女人有一雙溫柔的遠山眉,長發並為梳髻,流瀑一般地垂在肩頭,身著青灰色的海青,像極了她從前見過的山海神女圖。那種美,極其的內斂深邃,與徐婉比起來,她自己就像是浮在女人臉上的一層鉛粉。

她不由自主地垂了頭,縮了脖子。

“席銀。”

張鐸忽然喚了她一聲。

“立臥有態,忘了嗎?”
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

她一面應著,一面強迫自己立直身,其間,她感覺到徐婉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,像一把柔軟而薄刃的刀,一片一片地切著她的皮膚。

“為什麽不認我。”

張鐸的聲音不大,情緒暗藏。

徐婉卻道:“這就是你撿回來的那個奴婢?”

“朕在問,你為什麽不肯認朕。”

徐婉問話笑笑,將目光從席銀身上收了回來。

“因為,我相信我丈夫,追隨他的“忠義”。張退寒,這個世上的事,皆有因果,你背叛家門,終將被家門遺棄。你不重親緣,必會親緣斷絕。”

她說完,再次看向席銀,續道:“你是我的兒子,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,你會救這個丫頭,是她和你一樣,一樣離經叛道,一樣為世人所不齒,只不過,她生如螻蟻,萬人可踐,而你……”

她看回張鐸:“而你不可一世,你不信,你不能讓她端端正正地和你站在一起。可你忘了,奴就是奴,出身卑微的人,她們靠卑微求生,你永遠不可能,讓一個奴婢配得上你。這也是你所走的歧道,你用刀斧奪來的帝王之位,沒有人會認可,你要殺更多的人,來謀求一時的安定,但總有一日,你也會死於刀斧之下。”

“我是配不上陛下……”

張鐸不及應話,身後的席銀忽然開了口,然而越說聲音越小,擡頭見張鐸並沒有回頭,又大著膽子清了清喉嚨。

“我也……沒有想過能站在陛下身旁。我以前也像娘娘一樣,相信一個男子,信他教我的一切都是對的,可是……”

她看向張鐸。

“我如今不覺得這個世上只有一樣對錯,我的確應該自守本分,謙卑恭敬地做一個奴婢,但我……偶爾也想讀書寫字,也想在生死關頭,不求任何人,只倚仗自己。”

“不分尊卑。”

“不是……”

她急於表達,臉色有些紅,反手認真地指向自己。

“我知道尊卑,陛下尊貴,奴卑微,我沒有非分之想,我只想……活得好一些。況且,我心裏也有想要追隨的人……”

張鐸靜靜地聽著席銀的話。

他讓她跟著自己過來,無非是不想孤身一人,面對從來都沒有認可過自己的母親,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,她竟會開口替自己說話,不僅如此,母親那一襲連自己聽後都如刀懸頂,無從辯駁的話,竟被她這毫無力道的言辭給破了。

在徐婉面前,她好像終於看懂他不肯承認的用心,這足以令他由衷的歡愉,可最後那一句毫不避忌的自我剖白,關乎她真正愛慕的人。對於張多鐸而言,還是如刀割心。

徐婉淡淡地笑了笑,垂手放下竹簾,輕道:“我無話可說。”

誰知,話音剛落,面前的女子竟然伏身跪了下來。

“那奴能求娘娘一事嗎?”

張鐸轉過身,低頭道:“你在作什麽。”

席銀沒有應他,徑直道“能嗎娘娘?”

“你所求何事。”

“奴想求娘娘……不要自戕。”

“席銀!你給朕住口。”

席銀被這一聲斷喝下閉了口。

“起來,退下!”

席銀挪著膝蓋向後挪了幾下,這才站起身退到階下。

徐婉靜靜地望著席銀,良久,方輕聲道:“她的話,是你想說的嗎?”

“不是。從陳望父子,到張奚,常旬,張熠,這十年之間,已經死了很多人了,到如今這個境地,朕並不能提筆評述他們,也無能評述自己。但朕要讓他們死得其所。”

說完,他轉過身。

“西北未平,荊楚未定,朕還有大把大把未盡的興,是以,朕不會留下任何一個掣肘之人,誠然……”

最後那幾個字,他脫口不易。

“也包括母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