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1章 夏樹(二)
李繼拱手作揖,退步而出。
張鐸摁了摁眉心,席銀的影子就鋪在他面前,擋住了案面上所有的光。
“怎麽了。”
“金華殿來人了。”
“哦。”
他哦了這一聲之後,長時的沉默。
席銀走到他對面坐下,擡頭望著他。
“別這樣看朕。”
席銀吸了吸鼻子,“你想去看太後,就去啊。”
張鐸鼻腔中笑了一聲:“你知道什麽。”
席銀道:“宋常侍攔著不讓我進來通報,我還是自作主張地進來了,其實,在門外的時候,我就在想,我兩次見你受刑傷,你都是為了你的母親。那麽疼你都肯忍……”
她說完,也笑了笑:“這回,沒有人敢對你施鞭刑了。我……去給你取袍衫。”
她說著撐著案站起身,去熏爐上取了衣袍回來,立在他身旁等他。
張鐸卻沒有起身,一片青灰色的竹影映在他的衣袖上,緩緩遊移,直到爬上其肩,放聽他道:“金華殿稟的什麽。”
席銀應道:“太後不進飲食。”
張鐸深吸了一口氣,闔目仰面。
席銀見他不動,也抱著衣袍靠著他坐下,低頭道:“有的時候,我都在想,你與娘娘到底是不是母子。”
張鐸沒有睜眼,輕道:“不要說該殺的話。”
席銀抿了抿唇:“你不想聽我說話呀?”
想啊,太想。
他心中波瀾疊起,雖然除了席銀之外,他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改變自己的決定,但他還是恨張熠無知,惱母親固執,也顧忌張平宣對他的恨意更深。這些人是他最親近的人,可不知道為什麽,他們都不肯屈從於他的權勢,安享他帶給他們的尊榮,反而要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
退一萬步講,若是勢均力敵,他好像也還好受些,偏都是一副以卵擊石的模樣,一個在監牢裏後斬,一個絕食求死,皆是無畏而慘烈,讓張鐸在無奈之余,深感無趣。他太想要一個人把這一層壓抑的薄膜給捅開了。
席銀見他不吭聲,大著膽子續道:“娘娘不疼你。”
張鐸聽完這句話,手指猛地一握,此生第一次,他為一句話熱了喉嚨。
“可是,為什麽有母親會不疼自己的孩子呢。”
張鐸強抑下心裏翻湧的情緒,刻意喝道:“因為她出自名門,自以為黑白分得很清楚,你以為世人都像你一樣卑賤,不分是非嗎?”
說完這句話,他立時就後悔了。
位極如他,學了二十多年的儒,位卑如她,連孔孟都不分。
他們都不承認這天下公認的正道。
於是高貴輝映著卑微,而卑微,又何嘗不是高貴的腳注。
想著,張鐸不敢再讓她是無忌憚地說話,若她在說下去,他這個人,就要被那些毫無深意的話給剖開了,
於是睜眼起身,接過席銀子手中的衫袍,也不讓她伺候,自整衣襟,系玉帶,命人推門。
席銀跟著他走到門口。
殿外的天幕上飛著自由自在的風箏,長風過天,無數青黑色燕雀從旗風獵獵處直竄雲霄。
遠處永寧塔的金鐸聲為風所送,回撞在洛陽宮城各處高聳的殿宇之間。
張鐸走到月台上,回頭對身後的宋懷玉說了什麽。
宋懷玉躬身折返,走到席銀身旁道:“陛下讓你隨侍。”
“這會兒嗎?”
席銀望著張鐸的背影,他已經走到玉階下面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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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東晦堂到金華殿。
一切都沒有變,唯一改變的是,從前張鐸只能跪在那從海棠的前面,沒有資格掀起薄薄的竹簾,而今,他不用在跪,也沒有人敢阻攔他,把那層竹簾撤下。然而,竹簾仍然降在漆門前,徐婉的影子千瘡百孔。宮人屏息凝神地退得八丈之遠。
“為什麽不徑直進來。”
“不敢。”
“東晦堂都燒了,你還有什麽不敢。”
“我從沒有想過要冒犯你,你要隔著這層竹簾見我,可以。”
他就立在簾外,觸手可及那道人影。
簾內的人,也能將他的形容看得真真切切。
“朕只想問母親一句,母親停飲食,是要求死,還是要逼朕放了張熠。”
“我也問你一句,你還願意做張家的子孫嗎。”
“朕在問你。”
簾內人似乎愣了愣,隨之道:“求死。”
張鐸笑了一聲,“好,朕成全你,傳宮正司的人來,金華宮徐氏,賜死,賞白綾。”
“不用白綾,我有我自己的死法。”
她的聲音並不大,卻帶著比張平宣更絕更厲的寒涼。
“你是我的兒子,你弑父,就等於我殺夫,你殺弟,就等於我殺子,我徐婉,早就是給個死人了。”
張鐸的手捏握成拳,令他難以忍受的是,她的姿態。
這種姿態和當年張奚逼他拜的儒聖偶像是一樣的。端正,一絲不苟,不容置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