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章 夏樹(第2/2頁)

“不被私情圍殺,你才有資格問這個問題。否則,不配為人,為自己開道,也不配為將,替世人守關。”

說完,他認真地看向席銀。

“朕斥責趙謙,是因為他像你一樣,圄於私情。你尚可原諒,但他卻罪該萬死。”

“為……什麽……”

張鐸指向仍然攤開放在燈旁的那張江州戰圖。

“他是為世人舉刀的將,迎向他的,是千千萬萬把敵刀,他若為私情退一步,就會被他面前的刀陣砍得粉身碎骨!”

席銀背脊一僵。

“你在清談居的矮梅下,被我鞭笞過幾道,那種痛你還記得嗎?”

席銀耳根滾燙,細聲道:“記得。”

“趙謙以後要面對的疼痛,會比你經受的那種痛重一萬倍。”

席銀將目光落下那張戰圖。

其上有山川溝壑,有水道,有叢林和關隘,她似乎看得懂,也似乎看不懂。

“你沒有去過戰場,所以你才習慣哭,若哪一日,你敢單槍匹馬,救一個人,或者護一座城池,你就再也不會哭了。”

這話聽得席銀心中震蕩。

然而說者無心,聽者也無心。

是以,他們此時此刻,都不知道這一句話當中,竟有讖意。

“你現在明白,為什麽要殺那麽多的人了嗎?”

張鐸不指望她能真正地應答。

不想她卻真的點了點頭。

“嗯。我知道了,因為,要救自己的命,也要救……更多人的命,還要,還要讓國家……像一個國家。”

不精煉,但幾乎把他想的表達的意思,全部闡明了。

他心裏由衷地開懷,嘴上冷道:“張熠的命根本不算什麽,但有一日,你犯大罪,朕也一樣會殺你。”

這一個對比,即便沾染血腥惡臭,卻是不經意之間,脫口而出的告白。

張平宣也好,徐氏也好,這些都不是他此生為人,後世為君的底線,唯有眼前這個女人,是他終身不肯舍,不肯棄,不肯累在萬層枯骨上人。

席銀覺得這句話的意思有些微妙,但意思隱藏在某種因果邏輯之後,不是她一時能夠想明白的。

那夜,張鐸沒有回琨華殿,只靠著憑幾合眼小憩。

席銀蜷縮在他身邊,頭枕著手背,安安靜靜地陪著張鐸。

其間她沒有睡著,聽著那窗外大抔大抔的春花被晚風吹落了,拂掃過四周的窗,門,玉壁,石屏,繼而搖響了殿檐上的鈴鐺,呼應著永寧寺塔的金鐸之聲,如同他今日在太極殿上,對她說的那些話一樣,鏗鏘入耳,喧囂了整整一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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廷尉的案宗在第三日送進了太極殿。

那日是個晴日,席銀立在白玉階上,看闔春門外女人們放起來的風箏。

宋懷玉走上玉階,轉身順著她的目光看去,笑道:“從前洛陽宮的嬪妃們也弄這些玩樣兒。”

席銀聞話,忙行了個禮。

宋懷玉道:“怎不在裏面。”

席銀應道:“李廷尉在和陛下議事,我……不知道為什麽,心裏總有些七上八下的,怕在殿中失禮,就出來候著。”

宋懷玉道:“既如此,你下去歇歇吧。”

“多謝宋常侍。”

席銀說完,正要回身,卻見白玉階下疾步走來一行人,轉眼就繞過了玉璧,直上太極殿。

宋懷玉忙上前道:“放肆,不知無詔令,不得近太極殿嗎?”

那一行人忙伏身跪下,為首的那個穿著淡青色的宮服,頭攢雀首釵,席銀隱約認出,她是金化殿的宮人。

“宋常侍,奴等死罪,實是金華殿娘娘……”

她聲音有些發顫:“求宋常侍通稟陛下,娘娘知道張二郎君要被梟首的事後,便不進飲食了。”

宋懷玉聞言,不由看向席銀。

關於張鐸和太後的關系,他知道得並不明晰,只知道太後自困金華殿,一直不肯受封,張鐸也從不肯去探問。至於根源究竟為何,尚不是他一個閹奴敢問的。因此一時也不知道是立即通稟好,還是再等等的好。

正在踟躕,卻見席銀已經伸手推了門。

“席銀。站著。”

席銀的手在門上頓住,宋懷玉幾步跟上來,摁著她的手道:“你知道李廷尉在裏面和陛下議兆園那些劉姓習作的事,再等等……”

席銀掰開宋懷玉的手道:“宋常侍,稟還是要稟的,至於陛下如何處置,那是陛下的事。”

“欸,你……”

宋懷玉伸手還想攔她,卻未攔住。

殿內張鐸剛放下筆,見席銀走進來,到也沒多在意,側面對李繼道:“詔,朕就不下了,你去傳話趙謙,刑畢後,朕在東後堂見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