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7章 夏湖(三)

她縮在殿外一角,捧著手呵氣。

張鐸不自覺地看向席銀,輕道“你是怎麽看的。”

梅辛林道:“陛下有個喜歡的女人在身邊,臣倒是覺得好,但若這個女人,令陛下掣肘,陛下就該當斷則斷。”

張鐸的手拂過筆海,看似有意挑取,卻久久沒有抽杆。

梅辛林見他沉默,索性沉聲,連稱位也去了,續道:“我聽趙謙說過,你告訴他:‘號令萬軍是最重大的殺伐,為一個女人畏懼不前,必會遭反噬。’你會教他,就證明你心裏其實想得很明白。不要負你自己。”

“嗯。”

張鐸良久才在鼻中應了一聲。

梅辛林見此,也不再說什麽。他轉身朝前走了幾步,看著在雪裏蜷縮的席銀,忽又道:“這個女人可以寵,但必須用鐵鏈子鎖住她的雙手和雙腳,做個內奴。否則,後患無窮。”

張鐸沒有言語。

梅辛林似乎也沒指望他回應一般,攏衣徑直從席銀身旁走了過去。

雪聲若搓鹽,但席銀還是聽清了梅辛林的那句話。

以至於她頭都不敢擡。

琨化殿內,張鐸的手還頓在一只無名的筆杆上。

他剛剛才做了與梅辛林所言相反的事,但此時此刻,他並不想反過頭來苛責自己。

但他夜不得不去想“掣肘”的這個問題。

他自己的確是因為席銀而放過了岑照。岑照手無寸鐵,在朝無勢,但就憑著席銀,他贏得過於徹底,過於輕松。

張鐸想著,忽地起身,從案後疾步跨出,袍尾拂掃之間,刮落一大把筆。

席銀縮在漆柱後面,雪風不斷地往她空漏的衣裳裏灌。見張鐸出來,將要開口,卻被人一把握住喉嚨,而後順勢將她從地上提起來。

席銀驚恐地摳住他的手指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“住口,稱陛下。”

“陛……”

她因為喉嚨處的桎梏,而說不出完整的話。

張鐸看著她的脖子,細而柔弱,他但凡再使一點勁兒,就能把它擰斷。

殺也就殺了。

張鐸仔細地回憶著自己第一次在平乘車上見到她時的心態,想起清談居外矮梅樹下,逼她吐實話的那一頓鞭子,那時他尚其收放自如。至於現在……

掌中的這個人,似一塊將被他雕琢出輪廓的玉。

匠人死於其作品,而其作無情。

他想著,不由又摳狠了幾分力。

席銀地肩膀開始抽動起來,眼眶發紅,喉嚨生腥。她說不出話,只得松開一只手,反臂從發上拔下一根簪子,照著張鐸的手臂狠狠地戳了下去。

“嘶……”

張鐸雖吃痛,卻也只是松了三分力,並沒有放開她。

席銀得以緩出聲來,胸口上下起伏,一連咳了好幾聲。

門前侍立的江淩等人,業已拔刀,張鐸卻冷聲喝道:“都退到下面去。”

說完,她低頭看向席銀。

“你的心到底是怎麽長的。”

席銀哪裏知道眼前的人究竟在掙紮些什麽,他只是覺得,他好像有些悲哀,有些頹喪,甚至可以說是有些不知所措。

“我以為……你要殺我……”

“所以呢。”

“所以,不能求你,也不能怯,只有靠自己掙命……”

她說完著一襲話,目光中仍然充滿著驚恐。

張鐸忽然有些想笑,慢慢地垂下手。

席銀的身子一下子癱軟在張鐸腳邊,

她正捂著脖子,艱難地喘息著。一滴粘膩的猩紅落在她的膝上,她一愣,這才顧得上去看他的傷處。

席銀將才幾乎拼了全部的力氣,硬生生地在他的手臂上紮出了一個血洞,血洞旁邊,是一道清晰的咬痕,也是她的傑作。

血順著他的手腕滴下來,她見周圍包括江淩所在的內禁軍都摁劍戒備,所有人都在等著他口中迸出一個“殺”字,然而他卻面無表情地望著席銀。

他殺不了岑照放在他身邊的這個女人了。

然而,她好像敢肆無忌憚地傷他。

張鐸仰起頭,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內在精神之中,被侵蝕出了一個空洞來。

地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地聲音,接著手臂的傷處有了肢體接觸的知覺。

張鐸低頭看時,只見她已經從地上跪直起來,慌慌張張地捂著他手臂上的血洞。

血從她的指縫裏滲了出來,順著她的袖子蜿蜒而下。

“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”

她怔怔地看著他的手臂,好像是真的被血給嚇到了,手掌越壓越用力,試圖止住那不斷滲出來的紅液。

張鐸望著席銀。

不管岑照身上隱藏了多少秘密,她卻一直是一個真實的人。

從前的淫靡,恐懼,卑微,以及如今這一副無措的模樣,都沒有絲毫的偽裝。

是以他由著席銀慌亂地摁捂他的手臂,身子被她拉拽地微微晃動,也不在意。

“你跟著朕,心跟著岑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