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章 春衫(五)(第2/2頁)

說著,他跨過朱漆門,獨身赴向惶惶的雨幕。

“你……你站住……你給我站住!”

垂老悲絕的聲音追來,而後竟有頓足之聲。

張鐸頓下腳步,回身看去,張奚還立在燈洞之前。

“你已決意,不調中領軍馳援雲州城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好……”

張奚轉過身,踉蹌地朝佛像行了幾步,仰頭提聲道:“士不可辱,但可殺之,我…可以做第二個陳望。”

張鐸背脊一寒,朝前一步。

“你是活得太過錦繡所以視性命如虛妄是吧。明明有生門你不入,你要向地獄,父親,我真的不懂你。”

“我不需要你懂,你也不配。你有一句話是對的,於國於君,我張奚罪極,再無顏面苟活於世。但煌煌六十年,我自守底性,無一日愧對先祖上蒼。而你,必受反噬而至萬劫不復,你不要妄想,我認你的道理,也不要妄想,你的母親向你認錯。”

“與我…母親何甘,她是她…”

“她是張家之婦,奉的是我的法,我不準,她這一輩子,都不敢走出東晦堂。”

“我不信!”

“你不信,就拭目以待。至此我只有一句話與你…”

他說完,轉向塔柱。

“讓趙謙馳雲州,護洛陽。”

塔外風聲大作,從天劈下的驚雷照亮了永寧塔上的鎏金寶瓶,四角金鐸與懸鏈上的銅鐸碰撞,尖銳的摩擦之聲灌入人耳。

紅木塔柱下,張奚匍匐在地,那動魄地撞柱之聲,被驚雷隱去,張鐸耳中此時有雷聲,金鐸之聲,風雨之聲,獨沒有了人聲…

血從張奚的額前流淌出來,沾染了他的發冠,衣袍,張鐸突然明白過來,張奚今日為何刻意周正了衣冠,又為何不肯行於雨中。

所謂士可殺,而不可辱之。

衣冠,儀容,皆慎重關照。所以之前,他就已經想好了。

“呵…”

張鐸回過頭。

“懦夫…”

一言畢,雖是面上帶笑,卻也笑得滲了淚。

江淩見狀,忙走到柱下查看,一試鼻息,擡頭道:“郎主,人尚有息。該如何…”

張鐸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,返身走入塔中。

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,蜿蜒流向海燈陣桌。

張鐸蹲下身子,一把扶起張奚的身子,望著那道醜陋的撞傷,“所以…儒者何用,連自盡都無力給自己一個痛快。”

他一面說著,一面伸出手,掩住張奚的口鼻。

江淩驚道:

“郎主…你這…”

“摁住他。”

江淩不敢違抗,慌忙丟劍,俯身摁住張奚的四肢。

果然,不多時,人的身子便抽搐起來,然而須臾之後,就徹底地軟塌了下去。

張鐸半晌才松開手掌,站起身,低頭道:“送他回去。”

說完,他整衣轉身,卻赫然發覺背後立著一個渾身濕透的人。

張平宣。

“你…弑…弑父…”

她已然口齒不清,說話之間,甚至咬傷了自己的舌頭。

一面說,一面朝後退去。

張鐸沉默不語。

金鐸陣陣哀鳴。

張平宣擡手指向張鐸:“你是我大哥啊!”

“你看錯了。”

他無情無緒地吐了四個字。

張平宣幾乎撕破了喉嚨,尖生道:

“沒有…沒有…我都看見了…你…你…你究竟為什麽要這樣做,你怎麽會是這樣的人…”

張鐸朝她走近幾步,一把將她從雨中拽回。寒聲道:“我說了,你看錯了。”

張平宣拼命地捶打著他的肩膀:“我是看錯你了!你不要碰我,你放開我!放開我!我要回去!我要帶父親回去!”

張鐸扣住她的手腕,呵道:“不準哭,他此生懦弱,自戕而死,你有什麽好為他哭的!”

張平宣拼命地掙紮著,鬢發散亂,滿面淒惶。

“你放開我,不要碰我,求你了,你放開我…放開我…”

說著,身子便失了力,一點一點向下縮去。

張鐸一把扶住她的肩膀:“我不能讓你這樣回去。”

“那你要幹什麽?你…要滅…我的口嗎?”

她淒哀地看向張鐸。

“你在胡說什麽,什麽滅口!”

張平宣腕上吃痛,心緒大動,被他這麽一駭,淒厲地哭出聲來,後面的話語含糊不清。

“都怪我…都怪我…母親讓…我來…找你,讓你回家……都怪我沒有找到你…都怪我…父親,母親,都怪我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