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章 春衫(四)

雪龍沙莫名地躁動起來。突然撲到席銀裙邊,那幾只躲雨的鳥雀全部被驚起,真吃嗖嗖地竄入了茫茫的大雨中。

席銀忙蹲下身摁住雪龍沙的頭。

“怎麽了。”

雪龍沙狂躁不安,不停地扭動著身子。

張平宣見此也跟著犯了急,連臉頰也跟著紅了起來。

“不耽擱了,我去永寧塔那處看看,若大哥回來,你遣個人去告訴我一聲。”

“女郎等等…”

張平宣並沒有應她,也不撐傘,冒雨奔離。

她去後,雪龍沙依舊沒有安靜下來,浮躁地在廊上轉來蕩去。

席銀拿了一塊幹肉去喂它,它也不肯吃,鼻息混亂,吠聲蟄伏在喉嚨裏,發出一陣又一陣怒顫。

席銀束手無措,心緒難免不平。

“它這是怎麽了。”

江沁在旁道:“上回這般,是司馬大人壽宴那一回。”

話音剛落,雪龍沙竟然蓄勢要撲跑。

席銀見狀,忙一把拽著雪龍沙的尾巴,強逼它在自己身邊坐下來,一面順毛安撫,一面回頭道:“壽宴?”

江沁在席銀身邊蹲下,緩道:“前年,是司馬大人的六十大壽,席間有人醉酒舞劍,刺傷了郎主。傷在要害,若不是郎主避擋即時,奪劍反制,恐怕真的會危及性命。”

席銀一怔,“是誰蓄意謀害嗎?”

江沁嘆了一口氣:“項莊舞劍,意在沛公。洛陽城想殺郎主的人何止一個。”

說著,他摸了摸雪龍殺的頭,“後來此人被鎖拿,交廷尉問罪,但卻在下獄的頭一夜,便在獄中自盡而亡。老奴記得,那一日這雪龍沙被鎖在清談居外頭,吠了整整一日。”

席銀聞言,眉心一跳。

江沁擡頭看向她:“郎主是行孤路的人,注定無人作陪,獨面刀劍,姑娘若要行在他身旁,也不能避開各樣冷器,和各色人心。”

“不……我不想行在他身邊,等哥哥回來,我就要回去。”

江沁搖了搖頭:“姑娘若要回去,那清談居,就又剩下郎主一個人了……”

席銀撫在雪龍沙背脊上的手指微微一握。

雪龍沙突然擡起頭,哀怨地朝著清談居的隔扇門嗚咽了一聲。

席銀擡頭朝那重重帷帳之後望去。

帳後寥落寂靜的一切,她都已經熟悉了。

他素樸至極的起居,單一的飲食,執著而不肯變通的性格,人欲盡斷,傷痕遍布的筋骨血肉,毫無保留,盡曝於數月的相處之中。

“江伯,朗主傷還沒好全,哥哥也還沒有回來,我……沒有說現在要走。”

江沁站起身,向她拱了拱手。

“如此,老奴該謝過姑娘。”

雨水嘩啦啦地沖刷著地面。

各色落花匯成嫣流,順著廊沿朝低窪處淌去,逐漸匯成了一汪淺窪,遠看似血泊。

席銀凝著那一抔“血”,輕聲道:“江伯,您別謝我。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,但我又不敢問郎主,所以我想想問問您。”

“姑娘請說。”

“我想知道,郎主究竟做錯了什麽,為什麽洛陽城有那麽多的人要斥責他,甚至要殺他,為什麽大司馬大人要對他動刑罰,為什麽,小二郎君,甚至是……女郎,都不恥他的行徑?”

江沁搖了搖頭,輕道:“姑娘覺得他有罪嗎?”

“沒有!”

她應得很篤定。

江沁一怔,繼而竟然燙了眼眶。

席銀見他沉默,起身道:“江伯,怎麽了。”

“哦……沒什麽。”

他說著揉了揉眼睛:“只是不明白,整個洛陽城都不敢直論的話,姑娘為何這般篤定。”

席銀道:“奴不懂洛陽城的事。奴只知道,他救過奴。在太極殿上,他也沒有放棄奴。這幾個月以來,奴沒有見過他恃強淩弱,反而他自己成了個遍體鱗傷的……孤……”

她想說孤鬼,又覺不敬,猛地想起了趙謙給張鐸的判詞——孤貴人。

太貼切了。

江沁沉默須臾後,方開口,“姑娘焉知,郎主不曾淩人,甚至殺……”

“洛陽城裏殺人的人還少嗎?”

她忽地提高了聲音打斷了江沁的話。

“劉必為請兄長,在青廬前殺了十二美婢,陸還和皇後要殺皇帝,甚至奴…… 也曾想殺人……誰說殺人就是罪人?的若這般論處的話,洛陽城,有幾個人配活著?那些不曾殺人的人,他們又有多高潔,靠著祖宗的蔭封,收了佃客們的糧銀,日日夜夜,攜妓樂遊,殊不知,路中凍死,餓死的佃客奴婢,都是……”

她很少說這麽長的話,說著說著泄了底氣,蹲下身順著雪龍沙的背毛來掩飾心虛。

“奴見識短淺,我就是覺得……大司馬不該那樣對他。”

這確實是淺薄粗陋的見識。

是一個奴婢,想要求存於亂世的私心。

貴在她毫無掩飾,實實在在地吐露出來,順著一條人眼不見娑婆暗流,流入市井的轟鳴之間,也混入高風送來的金鈴聲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