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章 春衫(四)(第2/2頁)

江沁明白,張鐸一定很想聽到這一席話。

奈何,何以有風送鐸聲,但無孤燕寄人言呢?

***

永寧寺的九層塔中,張鐸與張奚相對而立。

海燈的燈陣之中,流焰如滾金。

燎燒著兩端極不相似的身影,竄上塔壁,在塔頂上,如鬼魅般纏鬥。

塔外風雨不斷地撞向那四角的金鐸,其聲寒冷銳刺耳。

然而,佛像前的兩個人卻沉默無聲。

張奚是一個清瘦的人,但目光炯明,雖然已年過六十,卻依舊精神矍鑠。他身上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袍,其上講究地繡著松濤紋,袖中藏著老料檀香,冠帽下的發髻一絲不苟。

“父親想好了,要與我說什麽?”

張鐸的聲音劃破寒寂。

張奚卻仰面望向那壁上猙獰的金剛壁繪。“中書監以為,我要對你說什麽。”

“雲州城破,南渡在即,先帝托孤,而孤將覆滅。父親身為人臣……”

他說著笑了笑:“罪極。”

張奚手扶佛案,不顧燈焰灼熱,燈盞滾燙,低頭看著燈油中的倒影。

“所以我該向中書監請罪嗎?”

“不敢。”

張鐸拱手退了一步。

“我受張家教養多年,即便受過責罰訓斥,也從無記恨之處。但我所行之道,為家門不恥,為母親不容,這一樣,張鐸誠不甘心。”

張奚冷笑了一聲。

“你無非想我認那一句;‘浮屠塌,金鐸墮,洛陽焚。’”

他說著,轉身望向他:“何須如此,你如今是中書監,整個洛陽的中領軍,全掌於你手底,你大可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,逼我向你行跪,逼我認你的妄念和癡道!何必拿江山來和我這個老朽……和你那柔弱的母親鬥氣!張退寒!這江山不是張家的,也絕不能是張家的!”

“為何不能?”

張鐸迎上一步。

“我雖不是你的親子,但我既然隨著母親拜了張家宗祠,我就自認是張家子孫,十幾年來,我對子瑜何處虧待,對長姐何處的不敬,對你,對夫人,何時不尊。可當年我身陷金衫關,曹洲護軍,明明可以馳援,你為何要向陛下進言,棄守金衫!”

張奚搖了搖頭:“你是領軍之人,你不懂嗎?”

“我懂!我知道陛下蹕於北關山,曹州護軍馳援金衫,會使北關空虛。可是那又如何?陛下,還有你們,在北關作甚?行獵,遊山?就為了護衛這一行涉春之人,你們讓我,還有趙謙,以及金衫關是數萬將士殉關?父親啊,君就是這麽忠的?子嗣的性命笑談間即可交付?還是說,你根本,就沒有認過我,是你的兒子?”

“你住口!”

“為何要住口?我說錯了嗎?”

他說著,步步緊逼,幾乎將張奚逼入燈陣。

“功高震主是罪過。我心裏清楚。是,我是養寇自重,我是抓攫了地方軍力物力,但那是為了自守,為了防範陳望和你張奚之流,身在洛陽,躲在血肉之軀之後,卻能言辭惑君,卸磨殺驢!”

張奚氣血翻滾,伸手顫抖地指向張鐸的眉心:“你……你竟如此厚顏無恥。你擁兵自重,枉殺忠良,逼脅陛下,你還……你還有臉訓斥我……”

“我不殺忠良,難道,等著忠良殺我嗎?”

他言及於此,忽然笑了笑:“父親,你已不是第一次,對我起殺意了。”

“你……你在胡言亂語……”

“前年,父親的六十的壽宴,有人拔劍祝舞,父親應該還記得。”

“你說什麽。”

“那個人,受過我的親竟,不過,最終沒有寫入廷尉的卷宗,父親以為,真的有忠義之士肯為國是殺奸而清白自盡嗎?沾了肉刑,一樣吐得幹幹凈凈。無非是我……”

他反手指向自己。

“無非是我,不想傷父親的清白之名罷了。”

他說完,肆然笑道:“張奚啊,你和我有什麽區別?這十幾年,我戍守過邊關,殺過胡人,但我犯過謀反大罪嗎?誰給我扣的這個大罪,誰讓我站上風口浪尖的?誰害得我的兄弟姊妹視我為叛逆,誰逼我走到的這一步的?啊?”

話音剛落,他一把捏住張奚的手。

“父親,你不該給我一個交代嗎?”

說著,他提聲又重復了一遍:“你不該給我一個交代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