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春雷(二)(第2/2頁)

張平宣擡手指向寶瓶下其中一角的金鈴,問道:“阿銀,你識字嗎?”

“奴……不識。”

“寶瓶下的金鈴,也叫金鐸。那個‘鐸’字就是大哥的名字。”

席銀聞話回想起,從前岑照在教她音律樂器的時候,也曾經說起過:“鐸,大鈴也。軍法五人為伍,五伍為兩,兩司馬執鐸。《淮南子》中又論:‘告寡人以事者,擊鐸是也。’所以,鐸是樂器,因屬金之物,聲寒而氣正,是以也作宣發政令,號召軍隊之器。”

可惜後來席銀並沒有學會擊鐸,一是氣力過小,不得其宏大精妙的奧義,二是世人沉迷絲竹管弦,並不願意聽類振聾發聵的天外來聲。所以,她淺嘗後就放下了。

“這個名字是誰給郎主取的。”

張平宣聞此問,不由眼眶再紅。

“是大哥自己。”

她說著抿了抿唇,“我記得,大哥被父親責打地最慘的兩次。第一次,是母親帶他回家,父親要跪拜宗祠,大哥不跪,那一回,父親險些把大哥的腿打斷。結果大哥還是不肯就範,父親就把他鎖在宗祠裏餓了三天,我和長姐看不過,偷偷去給他送吃的,父親發現後把我們帶了出來,長姐被夫人訓斥,我也被母親責罵了一頓。至於第二次,就是更名。那年大哥十六歲,私改族譜,更己名為‘鐸’,父親知道後,又將他打得皮開肉綻,好在那日陳孝與其父陳望來府造訪,才救了他的性命。阿銀,名字是大哥自己取的,但你一定想不到,他的表字是誰取給他的。”

席銀低頭念了一聲:“退寒……好像趙公子喜歡這樣喚郎主。”

“你知道這二字的意義嗎?”

席銀搖了搖頭,“奴尚不知,這二字為何字。”

‘退’為‘除去’之意,‘寒’為‘寒涼’之意。”

張平宣見席銀面有疑色,進一步解道:“鐸為金,質寒,性絕,所以‘退寒’二字,實是規勸。這個表字,是陳孝贈給大哥的。”

席銀怔了怔:開口問道:“奴聽兄長說過,表字大多為長輩所賜,平輩之間若堪互贈,則為摯友,郎主和陳孝也曾是摯友?”

張平宣不置可否。

“這個我並不知道。洛陽的世家名門的子弟,總會被人列序評論。陳孝……”

她說至此處,目中蘊出一抔飽含柔意的光。

“陳孝,他不是趙謙,他是山中高士晶瑩雪,是我大哥此生不可比擬之人。所以,他們作不成摯友吧。”

席銀再次望向浮屠。

那是洛陽城中最高的建築,孤獨沉默,立十年未倒,其上有歷年雨水,風潮肆虐過的痕跡,但卻被他的高度遮掩得當。其上金鐸,人不足以撞打,唯高風有此力,可陪之共鳴。

她一時覺得那從塔上吹下的風刺骨的寒冷。

哪怕是在陽春三月,仍就帶著一股肅殺之氣。

“阿銀。”

“在。”

“大哥是個經歷過大悲的人,也是個與世無善緣的人。世人之中,哪怕是我,也並不認可他。可他畢竟是我大哥,母親在他年幼時,棄了他,我不敢問他,那幾年他是怎麽在亂葬崗活下來的,也不敢問母親,她到底有什麽苦衷,我只知道,自從大哥回家以後,他不肯要旁人一絲暖,你在清談居住過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看那兒像個什麽樣。不讓奴婢撒掃,也不讓江伯他們照看。除了母親給他的那尊白玉觀音,連一樣陳設都沒有。十年如一日,跟個雪洞子一樣……”

“奴明白,郎主在做一些大逆……”

她覺得將要出的詞似乎太過了,卻又一時尋不到一個何是的詞來替代,索性不再出聲。

張平宣嘆了一口氣:“看吧,連你這樣一個丫頭,也會這樣看他。”

席銀沒有反駁,靜靜地垂下了眼瞼。

張平宣握住她的手腕。

“阿銀,他肯讓你留在他身邊,你就替我們陪陪吧。”

席銀看著張平宣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手,抿了抿唇。

“郎主救了奴的性命,讓奴活下來了。但奴還是想回到青廬,想去找兄長,陪著兄長安安穩穩地生活。”

她說完揉了揉眼睛:“奴什麽都不懂,奴……真的太怕他了。”

“阿銀,懼怕都有因由。父親怕他是個亂臣賊子,母親怕傷天害理,我怕他終有一日萬劫不復,那你呢,你怕大哥什麽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