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春華(二)

江淩在張鐸眼中看到一絲轉瞬即逝的冷光。

主人過於陰毒內斂,底下人就會變得沉默,哪怕知道地上的人已命懸一線,他也不敢擅作主張。詢過一遍,沒有得到答復,便不再出聲。眼看著幾抔楊絮不知從什麽地方吹了進來,迫不及待地在那人裸/露的血肉上著落,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叢猙獰的血芽兒。

珠玉一般的人物,豬狗不如的境地,他一時也有些不忍直視。

“把他帶出去。”

半晌,終於等來了這一句話。江淩松了一口氣,正要去架人,卻聽門外傳來一聲,

“等等。”

趙謙隨即撞了進來。一把拽住江淩,緩了一口氣兒對張鐸道:“你妹妹來了,此時就在營中。”

說著看了一眼岑照:“這人已經半死了,你不怕她看見了會嚇著?”

張鐸站起身,“內禁軍營,你也敢放女子進來。”

“她要進來我有什麽辦法!”

這一懟就懟紅了臉,他索性丟了臉皮,認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從小我就怕她……她最恨我跟著你幹這些血淋淋的事,在其他地方就算了,這可是我的地盤,我把你賣了,她也不會信。你就當幫幫兄弟啊,等她走了,你再搬挪。”

張鐸笑了一聲:“人死了如何?”

“死得了什麽,梅辛林今兒在署裏,我去把他給你拎來啊。”

說完,也不等張鐸回應,轉身風風火火地跨了出去。

江淩忍不住道:“趙將軍對咱們女郎,還真是好,只可惜那女郎心裏想的……”

話未說完,卻聽張鐸掰扯手指,“哢”地脆響。

江淩忙退了一步道:“奴多嘴了。”

張鐸搖了搖頭,擡腳從岑照身旁跨過。

“把他架出去。“

“可是趙將軍……”

“他那是英雄氣短!”

江淩不敢接話。

他隨自己的父親來到張鐸身邊已近十年,多少知道張平宣的事。

趙謙小的時候就喜歡張平宣,可是張平宣愛慕卻是陳孝。

年少時,在家中抄錄陳孝的詩文不下百本,後來,甚至因此練成了陳孝那一手極難得字,十六歲那一年,張宣平不惜自毀名譽在陳府的清談會上,當眾請嫁,卻被陳孝辭拒,從此她由貴女淪為洛陽士族的笑話,縱然生得明艷無雙,又有張鐸奚為父,張鐸為兄,洛陽城中也沒有一個世家的公子上門提親求娶。

誰願意娶一個愛慕著別人,還被人當眾言棄的女人呢。

她就這麽被陳孝毀了。

後來每每談及陳孝,必起惡言。

兩族都是門閥大家,陳望甚至還因為此事,攜禮親自登門致歉,希望後輩私事,不傷世交之誼。

張奚倒是沒什麽可說的,張平宣卻把那作為致歉之禮的兩對玉鐲,一氣兒全砸了。

人們大多以為,這是少年情熱過頭,因愛生恨,再無回轉。

但陳孝死的那一天,張平宣卻在張鐸家中醉得人事不省,又是大笑,又是悲痛欲絕地慟哭,衣衫淩亂,醜態百出,張鐸回府後,徑直殺了近身服侍她的奴婢。從此再無一人敢提及那夜之事。也沒有人知道,對於陳孝這個人,張平宣心中究竟是愛多還是恨多。

不過,這畢竟是主人家的隱晦之事,就算江淩比外人多看了一層,也是不配置喙的。

於是他收回思緒望向張鐸。

張鐸此時立在獨窗下,一下一下地扯著拇指。指節處有節地脆響。

“他這一身的刑傷雖然是造真了,但是,由我們的人送他去劉必處,無論怎麽遮掩,都有令人起疑的地方,平宣在這裏正好,把他送到她眼前,後面的事,就說得通了。”

江淩看向岑照:“女郎君……會當他是陳孝嗎……”

張鐸搖了搖頭:“不會。但不會眼看他死。”

“那趙將軍那裏,郎主要如何應對。”

張鐸捏了拳,冷道:“他是什麽人,我有必要向他交代?問得多余!”

“是,奴明白了。”

***

營房這邊,趙謙去了許久未回,茶喝了第二道,張平宣有些坐不住了,起身要往外走,營房外的軍士忙阻攔道:“張姑娘,您去哪裏逛,我們陪您一道去。”

“我又不是你們抓來的犯人,你們跟著做什麽。”

“不是這個意思,實是將軍有吩咐,不準我們怠慢姑娘。”

張平宣徑直朝外走,一面走一面道:“你們將軍去尋我哥,去了快一個時辰了,要尋個神仙也尋來了,我看他是跑哪兒躲懶去了,看我去把他給抓出來。”

那幾個軍士連忙跟上道:“張姑娘真會說笑,我們將軍同張大人,每日好些大事要處置,怎麽會躲懶……您瞧,那邊兒將審完犯人呢……”

話一出口,那軍士就後悔了,然而已經來不及了。

張平宣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果然見江淩帶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,朝西面兒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