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春蔭(七)

粗陶爐正煎艾草水,然而炭命將盡,火焰明滅不安。

爐邊不此時不燥不冷,正好將息,席銀抱著膝,蜷縮在爐邊守水,不留神竟睡了過去。

張鐸跨進清談居時,裏內沒有一絲聲兒。

只有一副艷素兩極的圖景。白玉觀音下,美人朝內蜷縮著,從脖頸處起,至腰背,到膝彎……其輪廓若曹不興執筆的佛畫線條,明明催情發欲,卻又透著某種莊穆。就連那半掩在衣料中的傷痕,也和廷尉大獄中,那些同樣身受淩虐的女犯絕然不同。

張鐸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。

深夜幽靜。

她的背脊上映著些伶仃的花影,濃淺不依。爐風一烘,便期期艾艾地瑟動起來。

這實是一副神靈關照過的□□,難怪能令皇帝把持不住,險些成了她的刀下鬼。

張鐸想著,收回目光,走到她身旁,盤膝坐下,伸手去拿陶案上茶盞,不留意壓住了她的手指。

席銀猛地驚醒過來,見墻上映著他青灰色的影子,忙翻身坐起來。

“公子要什麽,奴來取……”

一句話未說完,撲面而來的鐵銹氣和血腥氣,就幾乎令她幹嘔。

張鐸拿過茶盞看了她一眼,扯唇笑:“覺得我惡心?”

她不敢回答,抱膝朝後縮了縮。

張鐸收笑,到也沒逼她,自己伸手扯抽出腰帶,對襟垮肩,露出上身,轉道:

“水妥當?”

“妥當……”

她忙指了指邊上的爐子:“江伯教的,用艾草葉煮的水,把絲絹沾濕,然後替公子擦身,不能觸碰公子的創處。”說著反手挽起自己披散在肩的長發,起身去爐上取水。

張鐸就著冷茶喝了幾口,反身趴伏在憑幾上。

席銀用蓮花紋銅盆取了艾葉水,在他身旁跪坐下來。

水聲伶仃,不多時,絲絹沾著艾葉水從他傷口的邊緣拭過,偶爾引出些轉瞬即止的痙攣。

張鐸索性放松身子,任憑肌肉震顫。

他每一次從刑室回來,都要用艾草擦身,從前他習慣自己褪衣,自己擰帕,即便是後背看不到地方,也從不假與人手。

雖然當世之人崇尚玄學中自由放浪的觀念,追求寬袍松帶,袒胸露乳的衣冠之風,但張鐸並不認可。

只有囚徒才會被逼袒露,受荊條木杖,才會被裸縛於市,驗明正身,受斬吃剮。所以他不喜歡在人前裸/露,更不準奴婢們直視他的身體。

不過,她不算是奴婢,她是一只命懸一線的半鬼。

“你不咳了。”

席銀跪坐在他身後,冷不防聽他這一問,手上動作頓了頓,小聲應道:

“啊……是,江伯給奴請了大夫,哦,不是……”

她以為自己辜負了江沁的好意,在張鐸面前把人買了,急著要否認,卻見他轉過頭來正看向自己,知道遮掩不過,忙伏下身道:

“求公子千萬別責罰江伯。”

“停下作甚。”

他反手指了指後肩,冷得很。”

見他沒有發作,她趕忙直身從新擰帕。

淡褐色的水,不多時就就被溶化的血給染紅了,張鐸從新閉上眼睛,六根清凈後,卻聽見她在背後念叨,似乎是在造什麽腹稿。

“想說什麽?”

“沒……沒想說什麽。”

張鐸翻過身來,面朝向她,一腿撐開,一腿曲頂地松坐下來,朝她伸出沾血的手。

席銀忙去從新換了一盆水過來,擰帕替他細致地擦拭。

表面的血大多已經被他擦掉了,剩下的滲在指甲縫隙裏,極不好清理。

席銀只得用帕子捂熱他的手指,在用一根銀針裹著絲絹,一點一點地挑清的。

“你父母是哪裏人。”

席銀一怔,手也跟著顫了顫,那銀針的針尖冷不防刺破了絲絹,直刺入張鐸的指縫。

“奴……”

“嘶……別亂動。”

他說著,把手抽了回來,含入口中抿了抿。

席銀手足無措:“奴……奴去給公子拿藥膏來。”

“回來。”

席銀被嚇得不敢動,只得從新坐下,伸了半個頭過去看那針紮之處。指甲後已泛了烏青色,那得有多疼,可他卻好像毫不在意,從頭到尾只是吸了一口氣,一絲失態之相都不露。

“公子不疼嗎?”

他笑了笑,就著那只帶傷的指頭挑起她的下巴:“能有多疼。”

她被迫仰著頭:“十指連心啊,我以前被琴弦挑翻過指甲,痛得幾乎昏死過去。”

“比起前幾日的鞭子呢。”

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腿上的傷,“鞭子疼……”

他松開手,將手臂搭在膝蓋上。平聲道:“我問你父母你慌什麽。”

“不是,是……因為公子已經問過奴一次了。”

張鐸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第二遍問這個問題。

其實有什麽好問的呢?世人的出身,高貴的諸如陳孝,卑微的諸如死囚,其中界限也沒有那麽清晰,也不是不能相互交替。若是換一個人,張鐸絕無興趣去了解他的來處。可今日今時,他不自覺想去揭眼前人的瘡疤,沒什麽道理,就是不想一個人自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