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春蔭(五)

春霜暗凝的屋脊上棲下兩只翠鳥。

初春的晚來風吹得不平,隨日落平息,又隨月升而起,高風夜,雲薄霧淡,禦道西旁的永寧浮屠的寶鐸和鳴,鏗鏘之聲,聞及十馀裏。張鐸坐翻《四體書勢》,博山爐中香霧在側。簌簌的落花影,斑駁窗紗。他舉書至燈下,一手做筆,在桃笙(1)上臨摹韋誕的章草,腕壓指移,似龍蠖螫啟,伸盤復行。

庭中燈燃。觀音相被穿戶光照亮了一半。

門外稟道 “郎主,內宮宋常侍,遣人來請。”

張鐸矮書,面前窗上映著一道裊影。衣衫為風所扯,獵獵作響,好像快把那衣料裏包裹的骨頭扯散一般。

“誰在外面。”

那影子一瑟,卻並沒有回話,半晌,江淩應道:“是席銀姑娘。”

“進來。”

門開合咿呀,一陣伶仃的銅鈴聲入耳,席銀側身走了進來。她有些咳,情緒起落,胃裏十分難受,臉頰燒燙,眼睛也有些發昏。此時雙手還被綁著,擡眼見張鐸坐在陶案前,一時羞惱,不知道自己該往什麽地方去杵著。

張鐸站起身,順手取下刀架上的短刀。一把抓住她要往後縮的手,利落地挑進繩縫中,一面對外面道:“內宮有什麽事。”

“中領軍從外郭抓了幾個流逃的女犯。今晚要夜行考竟(2)。”

席銀低頭看向張鐸,他稍稍彎著腰,已經割斷了一半的綁繩。面無表情繼續問道:“大司馬去了?”

“是,大司馬主審。劉常侍監審。聽來的人說,幾個女人都已經用過一輪刑了。”

聽江淩說這話的時候,席銀心肉一抽,喉嚨失桎,赫地咳出生來,手臂猛地一顫,頂得刀背翻轉,鋒刃眼見著就朝虎口走去。張鐸穩住刀柄,一把摁住她的手腕。鋒刃掠過虎口,好在沒有拉出血口子。

“怕了?”

她沒出聲。

“那都是你的替死鬼。”

一言逼淚。

她望著自己的手腕不敢動了。

張鐸看了她一眼:“殺人的時候怎麽不怕?”

“我不想殺人……”

他沒有理她,狠捏住她的手臂。

“手擡高。”

她不敢違逆,忙忍痛將手送到他眼下,忍不住還是嗽了幾聲。

“你咳什麽!忍著。”

他執刀喝斥她的樣子是真駭人,嚇得她忙應道:

“不敢了!”

一時刀刃反轉,一氣兒挑開了剩下所有的綁繩。

她提著在嗓子裏的氣兒還沒舒緩,卻聽面前的人道:“你如果當時手上力足,一刀結果了那人,就沒有如今這些麻煩事。”

不知為何,這話聽起來竟有幾分不合時宜的埋怨之意。

席銀忍著嗽意擡起頭,見他正在燈下擦刀,白刃晃眼,分明入刀鞘,他反手將其放回架上,一面對外面的江淩道:“只有幾個女人嗎?現如今都吐了什麽。”

“聽說還傳訊了那日被剜眼的中領軍軍士,不過他被嚇破膽了,只說在銅駝街見過郎主,其余都沒出口。但女人們熬不過刑,大司馬大人問什麽,她們就應什麽,說了好些對郎主不利的話,好在劉常侍見過那夜行刺的女人,不肯盡信,所以讓人來請郎主,一道聽審。”

“在什麽地方。”

“在廷尉大獄。”

“趙謙呢。”

“趙將軍聽說這件事,早就奔馬過去了。”

“胡鬧,把他給我綁回來。”

江淩為難,拱手回道:

“趙將軍為人,從來都只聽郎主的話,平日只有他綁我們的,哪有我們綁他的。再有在廷尉大獄,我們也不好造次。”

張鐸聞沉默,稍含躁意地拂開莞席上的書,須臾後道:“備馬。”

江淩應是,而後看了一眼室內的那道瘦影,猶豫一時,方追問:“那個人已經帶去刑室了,郎主……”

張鐸嗯了一聲。

“我在與不在都一樣,不可取人命,其余的你拿捏。只問他一個問題。”

他說著,聲音突然一頓。一道不知是何物的青影落到他的鼻梁上席銀擡頭看時,卻見是那尊觀音相的手指。此時映照他面目 ,卻像陳舊結痂的傷口,十分猙獰。

江淩一直沒有等到他的後話,侍立半晌,終擡頭試探:“問他什麽。”

張鐸回身低頭,伸手摸向將才那把割繩刀的刀柄。“就問他,可是東郡故人。”

江淩一怔,輕道“郎主……想聽他說什麽。”

“不重要。用刑就是。”

說完,隨手拂開眼前的一道帷幕,徑直朝外走去。

江淩不敢再問,眼見著他身後的女人神色荒潰。

也不知張鐸是不是為了顧忌她的感受,竟然與自己一道刻意隱去了岑照的名字,然而她顯然是聽出了端倪,見張鐸要走,忙奔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,卻險些被他帶倒。

“公子要對誰用刑?”

張鐸頭也沒回,反問道“廷尉大獄有四個刑室,一日要死好幾個受刑不住的人,你問哪一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