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春雪(五)

“誰……”

席銀一時懵了,誰會不怕一個厲鬼一般爪牙鋒利的人。她的魂都要被撕碎了,哪裏是能裝出來的。

背後一陣炸裂般的疼痛,從背脊一路沖上她的腦門心。如果說第一鞭只是他下的一個警告,那這一鞭子才是他的實意。她小的時候在混亂的世道上討生活,挨得打也不少,卻從來沒經歷過這樣切膚入骨的痛,不妨脖頸牽長,青筋凸暴,裏內的氣兒卻猛地滯在胸口,連喊都沒能喊出來。只剩下一身骨頭皮肉在即將斂盡的昏光之中亂戰。

他壓根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,擡起鞭柄挑起她的下顎。

“敢在宮裏殺人,卻連牽機藥也不識?”

聲寒意絕,話音未落,反手又是一鞭從她腰側抽下,毫無章法,似乎連她的性命都不顧惜。

席銀急火攻心,慘呼出聲,眼前一陣發黑,再也抓不住樹枝上的繩結,身子重重的跌在積雪地裏,迅即蜷縮成一團,不斷抽搐。身上三道淩厲的鞭痕,道道見血。

“別打我了……我求求你,別打我了……”

那聲音帶著淒慘的哭腔,伴著牙齒不自覺齟齬的聲音,散入風裏。

要扯掉一個人防備,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讓他痛到極致,痛到身體失去靈性的控制,顯露出牲口的模樣。若不是親身在這種煉獄裏修煉過,也不會有人,得以悲哀地悟到這一層。

張鐸低頭看著蜷縮在地上的女人,平聲,“誰讓你殺人?”

“誰讓我殺人……啊!是宮裏的一個宦者。”

她生怕應得慢了又要挨打,險咬了舌頭。

卻不想裸露的肩背上又狠狠承了一鞭。

料之中,也是突如其來。

她背脊一僵,痛得渾身失了控,塌陷軟下來之後,不禁朝前一撲,整個人匍匐在地後,再也顧不上克制什麽,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,直哭得渾身顫抖,肩膀聳動如篩糠,張口語無倫次道:“我不敢騙你啊!他們抓了我兄長,我不聽他們的話……他們……他們就要殺了兄長……”

她一面哭述,一面伸手抓住他的袍角,一點一點地拽緊,好似可以以此來忍痛一般。

“放了我吧……求求你了,我什麽都不知道,我只是想回到兄長身邊,我求求你了,求求……求求你……我要痛死了,我真的要痛死了,不要這樣對我,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……”

放肆,卑微。

羞/辱和淩/虐,把她逼入了一個又真實又荒誕的矛盾境地。

張鐸看著她摳得指節發白的手,以及身上那四道,與其雪膚極不協調,又顯著詭異美態的鞭傷。

這些東西利落清晰,很真實,他很喜歡。但與此相反,他對這個女人的判斷,卻有些猶疑。

行刺是刀口求生的勾當,她卻膽怯地像一只刀下的幼兔。

當真是性格如此,還是遮掩得當?

張鐸幾乎本能地懷疑。然而更讓他覺得裏內翻騰不定的是,他竟然從她扭曲的軀體上,看到了一絲自己過去的殘影,以及一種與他自己截然不同的,掙紮的力道。

“求,就能被饒恕?蠢。”

她聽見張鐸的聲音稍壓,才敢怯看向他,見他手中的細鞭垂落下來,忙又將身子從新蜷縮起來。手指拼命地抓著肩胛骨,腳趾也緊摳在一起,啜泣道:“我以前在樂律裏偷米吃,他們抓著我就打……我求他們,拼命地求……後來他們就不打我了,還給我米湯喝……”

“誰教你的?”

“啊?”

她滯聲的那麽一瞬,腿上就又挨了一道,雖然還是痛得她胡亂蹬腿,可那力道比起之前是明顯輕了。

“誰教你的。”

“啊!兄長教我的!兄長說,這樣我們才活得下去。”

“呵,教你這些,你還為他殺人。”

她驚恐地望向張鐸,雖然怕得心肺都要裂了,卻還是聲淚俱下地在為人辯解。

“不是……兄長對我真的很好,他眼睛已經那樣了,每回我挨了打,他還是會……會舉著燈給我上藥,公子啊……我們都是卑賤無用的人,要一起活著,才能活得下去啊。”

她已經痛得咬不住牙關了。然而他沒有打斷她,任憑她抽搐抽泣著,斷斷續續地說完。

無法共情,也不甚厭惡。

畢竟美人的羸弱,卑微,勾引男人嗜腥嗜血,縱然他刻意避絕這些東西,仍在精神上留有一道豁口。況且她那名節不要,體面不要的求生之欲,又像他,又極不像他。

張鐸撩袍蹲下身,鞭尾不經意掃過她的腰身,又激起的她一陣驚厥。

“不要再打我了……我真的要疼死了……”

他把鞭尾捏回手中。

“我換一個問題。”

“好……好……”

她連聲答應。

“誰讓你攔我的車。”

她一時沒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。

反應過來之後,頓時嚇破了膽,顧不得身上的疼痛,翻爬起來跪下,一把拽住他的袖子:“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,我不知道那是公子的車架,我只是怕被他們抓回去,我是嚇瘋了才冒犯公子,我錯了……我錯了,公子,您放過我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