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1章

糜蕪是三更時帶著糜老爹從西城門走的,她身為郡主,又拿著宮中的腰牌,城門守不敢攔她,只得開門放行,算算時間,已經四個多時辰過去了,不過黑夜裏走不快,要想追,肯定也能追得回來。

“出城的官道、小路,所有的岔道都安排人手沿途尋找,”崔恕目光依次看過曾經的幾個貼身侍衛,沉聲道,“發現郡主後不得驚擾,即刻回來稟報朕。”

那些部下不可能帶她回來,唯有他親自走一趟。

張離、何卓幾個得了命令,即刻退出去安排人手,謝臨在邊上看著,忍不住勸道:“陛下,此時追上去,郡主不會回來……”

崔恕冷冷地看他一眼,謝臨雖然察覺到他強烈的敵意,卻還是說了下去:“郡主的性子最不喜歡受拘束,此時陛下若能退一步,也許更好。”

崔恕不想理會,起身向外走去,耳邊傳來謝臨的聲音:“譬如掌中握沙,握得越緊,越是握不住。”

雖然早已明白這個道理,然而此時從謝臨口中說出來,越發讓他覺得嘲諷地可笑,一時間失落、憤怒中夾雜著不甘,只覺得有生以來,從未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。

出得門時,當先看見拾翠在廊下跪著,崔恕冷笑一聲,問道:“你主子怎麽不帶你走?”

拾翠低著頭,輕聲道:“主子說奴婢的家人都在京中,不能讓奴婢跟著她背井離鄉。”

好好好,就連她的丫頭,都敢承認自己早就知情,跟著她一起隱瞞欺君——她還不是仗著他絕不會遷怒於無辜之人!

崔恕只覺得一顆心猶如刀剜般地疼,喉頭上那股子腥甜之意越來越壓不住,他不想被人看見自己的狼狽,當下快步踏上禦輦,閉目努力調整著呼吸,勉強將那股子難受壓了下去。

禦輦起動,穩穩向宮中駛去,袖中仍舊放著那卷遺詔,看,還是不看?

腦中比任何時候都清楚,即便能找到她,即便他親自追過去,只要有遺詔在,她大約,還是不會跟他回來。

她早就拿到了遺詔,卻一直藏到如今才肯拿出,她是在觀望,看他會不會如她所願,看來他讓她失望了,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拋下了他。

他這麽久的輾轉反側、刻骨銘心,他的掙紮猶豫和退讓,不過是個笑話。

心痛得難以呼吸,崔恕勉強出袖中的卷軸,剛剛展開時,一口腥甜的血噴出來,灑上了深黃的祥雲提花絹,星星點點的血色裏,崔恕看見了崔道昀清雋的字體:昌樂郡主江糜蕪婚姻之事聽憑自主,任何人不得幹涉。

血色迅速暗下去,變成暗紅,崔恕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這短短幾個字,又看著末尾端端正正押著的禦寶,心中一片死寂。

原來所有的人,都知道她跟他成不了。

禦輦駛進東華門,車外圍隨的人都聽見了崔恕冷淡的聲音:“去奉先殿。”

這一天,崔恕一直跪在奉先殿崔道昀的靈柩前,水米未進,至夜時也不曾出來,湯升等人焦急萬分地守在殿外,卻不敢進去,更不敢勸,只得暗自向天祈禱千萬不要出事。

翌日黎明時分,湯升在朦朧睡意中突然聽見一點響動,連忙睜開眼睛站直了,正看見崔恕從裏面走出來,形容依舊是往日的模樣,只是湯升總覺得他好像跟平時不大一樣了,具體哪裏不一樣,卻又說不出來。湯升連忙迎上前去問道:“陛下是否要進些飲食?”

“去備辦吧。”崔恕道。

湯升聽他的語氣還算平靜,這才放下心來,卻在此時,就見張離匆匆走來,躬身回稟道:“陛下,在往南去的路上發現了郡主的蹤跡,是否立刻安排車駕前去?”

“不必。”崔恕淡淡說道,“知會何卓和齊牧,把所有人手都撤回來,不必再追了。”

她不願意被他綁著,就讓她去吧,她已經放過了自己,他也該放過自己了。

他與她,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。

從這日起,崔恕再未追查過糜蕪的下落,就連拾翠,也都放歸家中,宗正寺籌備了一半的大婚之事突然擱置,昌樂郡主府雖然沒了主人,下人們在湯升的授意下依舊像從前一樣每天打掃整理,櫻桃成熟時,湯升特地命人摘了一籃送到禦前,只是一直到第二天,那籃櫻桃依舊安安靜靜地擺在案上,一個也不曾動過,湯升便知道崔恕這回是真的不願意再提起糜蕪了,之後便再沒讓郡主府送東西過來。

天氣一天天熱起來,快到端午節時,張離找到湯升,道:“湯總管,我打聽到昌樂郡主如今在揚州,要不要稟告陛下?”

湯升自己也吃不準,便讓張離先不說,末後揀了空子略略向崔恕提了一句,崔恕原本正在批奏折,聽了話時手中朱筆懸了許久,朱砂一點點滴在折子上,他既不說話,也不動作,只是沉沉地看著眼前的白紙,似要透過紙張看到那人似的,湯升見此情形,終究還是咂摸出了點意思,回頭便要張離時不時向崔恕報些糜蕪的消息,她乘船去了瓜洲,她又改道去了石頭,不知不覺間,糜蕪竟是把江南數郡逍逍遙遙地走了一個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