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3章

屋裏一時安靜到了極點,崔道昀不說話,糜蕪便也不再說話,只是半蹲在他身前,扯了他的衣袖,垂著眼皮看著被自己抓在手中的那點光滑的衣料,心中千回百轉。

一路上走過來時,腦中曾想到過許多對策,然而剛剛崔恕那一跪,皇帝那一問,糜蕪此時,卻只有這一句話可說。

她騙了他,那麽,她就一直陪著他。

她想她果然還是心腸太軟,若是能硬起心腸把皇帝當做不相幹的人,也未必找不到一條出路,可是皇帝待她這麽不同,她卻是怎麽也狠不下心來再去算計。

崔道昀還是不回答,光線灰暗的內室之中,只能聽見他比平時沉重許多的呼吸聲,糜蕪心裏一陣難受,起身倒了一杯白水,輕輕扶起崔道昀,低聲說道:“陛下喝點水吧。”

崔道昀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,垂了眼皮,低低說道:“為什麽要朕納你?”

他終於肯開口了。糜蕪覺得鼻尖有點酸酸的,低聲道:“我想一直陪著陛下。”

“你還這樣年輕。”崔道昀輕輕嘆了一口氣,“朕已經老了。”

“不老,”糜蕪笑了起來,眼睛裏有點濕,“陛下不老,也不會老。”

崔道昀笑了下,聲音便飄忽起來:“你讓朕如何是好呢……”

糜蕪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,只是低著頭,怔怔地看著他衣領上的紋飾,許久,崔道昀終於又開了口:“朕不會納你,朕從來沒有起過納你的念頭。”

他又嘆了口氣,指了指床前的圓凳,道:“你坐下說話吧。”

糜蕪忙放了水碗,乖順地在圓凳上坐了,擡眼看他,崔道昀便也瞧著她,許久才道:“我不知道你是誰,如今,也不想知道了。”

“頭一次看見你時,我還以為挽月她,又回來了。”崔道昀低聲道,“一直到現在的很多時候,我看著你,也都會想起她。”

糜蕪低了頭,看著地磚上鑿出的蘭竹石花樣,一句話也沒有說。

皇帝頭一次在她面前沒有自稱“朕”,而是用了一個“我”字,此時他不是皇帝,只是他自己。一個對已逝的愛人念念不忘,又無可奈何的凡人。

不管他對柳挽月的感情多麽古怪,但他一直念著柳挽月,她知道這點,也利用了這點來一步步接近,說到底皇帝沒什麽對不住她的,是她利用他在先。

崔道昀看著她,她低頭的時候,也許是因為看不見那雙鳳眸的緣故,那模樣越發像柳挽月的緊,然而他如今已經很是熟悉她了,即便是容貌相似,他也不會再錯認了她。

她與柳挽月如此不同,柳挽月是婉轉綿密,她是嬌艷明媚,他怎麽可能錯認?他只是借著這點相似,不斷地想起柳挽月罷了。

說到底,那些刻骨銘心的愛戀,都已經隨著柳挽月一起去了,世間再沒有第二個柳挽月,再沒有人能讓他那樣死生難忘了。

“我本來以為,可以把你當成挽月,寵著你,護著你,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,我還以為,這樣就能圓了我心裏的缺憾。”崔道昀笑了下,下意識地探起身子撫了下糜蕪的頭發,“你還是個孩子呢,一個沒有秘密,不會騙我,不會和我走到無可挽回的地步的,另一個挽月。”

糜蕪擡了頭,想對他一笑,眼淚卻不自禁地掉下來,哽咽著說道:“陛下……”

“別哭,這些都不怪你,是朕起了私心,有這些傻念頭。”崔道昀擡手替她擦了淚,輕聲道,“朕如今知道了,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挽月,你不是她,你是江糜蕪。誰能沒有秘密呢?連朕自己,都有許多秘密,是朕錯待了你,朕早該給你一個交代的。”

被他擦去一點淚,卻有更多的淚掉下來,糜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只是看著他,默默地掉著眼淚。

“不哭了,朕已經知道該怎麽安置你了,放心吧。”崔道昀帶著點淡淡的笑意,溫聲說道,“朕有些難受,該讓太醫進來了。”

糜蕪這才留意到他臉色已經是煞白,連忙擦了淚,急急地起身向外跑,一剛拉開大門,立刻便叫道:“傳太醫!”

郭元君繃著臉,立刻帶著眾人快步走進去,崔恕依舊在最後面一個,眼睛的余光去尋她時,只看見了她匆匆離開的背影。

這一鬧直到傍晚時紮了針,崔道昀才漸漸好了些,傳了膳食來吃,福寧宮裏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氣,糜蕪躲在窗戶後面瞧著那邊,情不自禁地念了聲“阿彌陀佛”。

膳食撤下來之後,又有穿著朝服的人不斷進出,糜蕪皺緊了眉頭,皇帝病成這樣,竟然還要處理政務嗎?

酉時前後,糜蕪隔著窗戶看見崔恕與幾個穿朝服的人一起離開,可寢殿的燈火一直亮到深夜,直到三更時分,最後一名朝臣才走出福寧宮,糜蕪連忙開門往外走,想要去看看皇帝,只是剛走到廊下,寢間的燈便滅了,少頃湯升從裏面走出來,低聲道:“陛下讓姑娘早些睡,不必過來服侍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