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

昏過去的感覺很難受,尤其身上還套著濕透的衣服。不知是否因為低燒,四肢被禁錮般沉重,曾在玫瑰花田體驗過的靈魂出竅感又出現了。我又一次回到了那座陌生的王都。

這一次,我自上而下地俯瞰著這座繁華的城市,除去中心占據一半面積的大教堂廣場,一眼望去,全是眾星拱月般的棕紅色矮屋。街道筆直,呈放射狀延伸至王都城外的森林。旭日東升,淺金色的陽光薄霧般籠罩在王都上空,下方卻莫名升起一縷又一縷的黑煙。

一般來說,夢境是沒有邏輯的。人在做夢時,視角也不可能始終固定。看著那一縷縷黑色煙霧,仿佛有聲音在我耳邊說話般,我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:有人想通過這個夢,告訴我什麽。

剛想到這裏,眼前的視域倏地轉變:人來人往的街道上,我身邊是摩肩擦踵的異鄉人,他們神色激憤,揮舞著拳頭,大聲呐喊著什麽。婦女們頭戴白巾,手提竹籃,一邊跟著那些人大喊,一邊朝前面扔雞蛋與爛菜葉。

他們在說什麽?

下一秒,我的聽覺驟然開闊,周圍嘈雜哄鬧的聲音洪流般湧入耳朵:

“驅逐女巫!禁止巫術!”

“擁護神子!必須禁止巫術!”

一個女人抹著眼淚,哭喊著說:“因為你們,我丈夫生意都沒得做了,幾十箱的貨物爛在地下室裏,沒有行腳商要……你們都是魔鬼的走狗!你們想要所有人下地獄……”

然而被他們驅逐與辱罵的,卻是一個身形瘦弱的小女孩。她穿著異常寬松的黑袍,帽檐低垂,遮住她大半張臉龐,露出一個小小的下巴尖。爛菜葉從她的黑袍滑落,雞蛋液沾滿她的頭發,她沒有憤怒,也沒有辯解,只是低著頭,看著手中的黃銅色懷表。表殼有許多劃痕,一看便知有了些年頭。她一直握著那塊懷表,仿佛它能給予她面對困境的無窮力量。

這一切,大概就是藍伯特口中“驅逐女巫,集中王權”的場面。上位者在棋盤上,落下的每一顆棋子,執行在平民的身上,都會化為讓人無法翻身的巨石。

平民心中沒有“王權”的概念,去學習巫術,或許並不是崇尚巫術,只是想要活下去或活得更好,卻莫名地觸犯了上位者的底線,在這場權力與權力的博弈中,既被剝奪尊嚴,也失去了家園。

我穿過人群,走向小女孩,想看看她的表情。下一秒,她卻突然站了起來。隨著她的起身,周圍場景也發生了改變:棕紅色的矮屋轟然垮塌,黃金般富麗堂皇的宮殿原地拔起,青石路被明凈的大理石地板覆蓋。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我的面前,她穿著白色的侍女裙,掛著黃銅色的懷表,頭戴點綴著珍珠的花環。不知為什麽,我只能看見她的打扮,看不見她的長相。

她接過同伴手中的木桶,匍匐在地,形容卑微地擦拭著地板。其他侍女遊手好閑地抱著胳膊,一邊看著她擦地,一邊小聲討論皇宮中的傳聞:

“聽說大殿下從不讓侍女近身,是真的嗎?”

“看情況。那邊的侍女跟我說,入夜的時候,殿下從不讓外人靠近他的宮殿,連侍衛都只能在外圈巡邏,但是白天侍女可以進去打掃。”

“誰讓你們討論大殿下的?這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,禁止說大殿下的閑話。你們剛來沒多久吧,不知道殿下是大主教預言的‘神子’,身負重要使命,別說被我們近身,就是被我們討論,對他而都是一種玷汙……千萬別讓大女官聽見你們說這些。殿下承載著國家的未來,民眾的希望。你,我,以及我們的父母,都要仰仗殿下的光輝。如此尊貴的殿下,怎麽可能親近我們這種下等人。”

聽見“神子”一詞,匍匐在地上的女子耳朵動了動。

這時,前方的走廊傳來腳步聲。閑聊的幾個侍女立刻沖到女子的身邊,跟她一起半跪在地上擦地。只見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漸行漸近,面部輪廓在陽光下逐漸清晰,是藍伯特。他的鼻梁夾著金鏈眼鏡,穿著筆挺垂落的白色大衣,領子鑲嵌著小顆的翡翠與紅寶石,卻並不顯女氣,反而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尊貴氣度。他沒有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侍女,路過她們,就像是與塵埃擦肩。

始終安靜匍匐的女子,卻在藍伯特走過的一瞬間,悄悄攥緊了雙拳。

我感受到她身上迸發出強烈的恨意。她恨不得藍伯特立即死去,為什麽?她胸前掛著黃銅色的懷表,難道她是我最開始看見的那個小女孩?

與此同時,周圍場景再度發生改變:還是那座黃金般富麗堂皇的皇宮,侍女們卻紛紛摘下頭飾,換上黑裙,手捧蠟燭去往同一個地方。我跟在她們的身後,走到一個宏闊的廣場。之前在幻境中出現的國王站在最高處,垂著頭,目光沉痛地注視著水晶棺中的王後。樂隊奏響悲傷的哀樂。仿佛要將棺中女子的靈魂帶去天際般,成群結隊的灰鴿飛向遠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