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

這個念頭一旦在腦子裏成形,楚璇就再也不能像方才那般淡然鎮定。

她一面與梁王周旋著,一面分出視線瞟向屏風,屏風本是以濃淡交宜的水墨繪制而成,那抹人影落在上面,化作了鴻雁振翅背後碧水湛天間的淡淡陰翳,無任何突兀之感。

天間的一抹陰影,不顯山不漏水,卻無時無刻不在籠罩著人間,伺機聚斂成風雲,狂嘯怒掃這平靜山河。

楚璇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。

她再擡頭看向梁王,梁王好似也注意到了她的異常,神情一斂,歪頭看向屏風,勁朗的眉宇間浮掠起些許憂意。

這樣的表情,楚璇幾乎從來沒有在外公的臉上見到過。

他是斂權自用的藩王,是不擇手段的梟雄,從來只會為利益得失、僚臣是否忠心而或喜或怒,他血冷心硬,情義寡淡,像這種牽動了太多情緒的憂悒似乎根本就不該出現在他的臉上。

楚璇垂下眼睫,猜測:難道說這幕後黑手和梁王之間不只是單純的相互利用的關系……

“璇兒,你倒是腦筋很清醒。”

梁王的話把楚璇從幽思裏喚了出來,她擡起頭,見梁王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:“當年懵懂無知的小丫頭,如今也會為自己的前程而算計了,你是打定了主意要為了自己與梁王府劃清界限,甚至連你的父母都不要了?”

楚璇心一緊,縮在袖紗裏的手不由得顫了顫。

她在來時就已經想到外公會把她的父母搬出來了。

她最擔心的不是與父母離心,而是會因為她的叛離而讓外公懷疑她的父親。

活在權術中央的人,所做的每一次抉擇都是利益相關,就算她自小便與父親分離,可他們終究是父女,女兒義無反顧地奔向對立面,就算她的父親一直以來看上去都是敦實可靠的,受女兒的連累,其忠心難免還是會被重新考量的。

更何況,她的外公還是如此的多疑。

楚璇寡淡地笑了笑,漫然而不在意道:“出嫁從夫,自我入宮那一日起,其實我就顧不得他們了。”

她微頓了頓,眼底有輕怨沉落:“從前我太傻,沒想透這個道理,總想當個孝女,為了救父親,為了挽救家族而差點把自己都搭進去了。而到頭來又怎麽樣?他們最愛的還是長在他們身邊的兒女,對楚玥永遠與對我不同。既然這樣,我就安心做我的孤女,我對他們沒有所求,他們也別來拖累我。兩不相幹,各憑本事地活吧。”

梁王目光銳利,射向楚璇的臉,似乎想要辨別一下她話中真偽。

楚璇擡起下頜,坦然地對上他的視線。

梁王道:“你這話其實也沒錯。”他面容凜寒,緩緩道:“那麽接著說說你是打算怎麽處理與梁王府的關系吧,就像對你父母那樣一刀兩斷?璇兒,我可是把你從小養到大,我跟你父母不一樣吧。”

楚璇斂卻了臉上的輕慢之意,無比端正認真地看向自己的外公,嬌唇淺靨,乖巧且誠摯:“外公,我是真得想做您的乖孫女的。”

她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:“可我長大了,見到了人心叵測、世態炎涼,沒有小時候那麽好哄了。我對您來說,到底是外孫女還是可利用可丟棄的工具,您心裏比誰都清楚。”

“當年我都快要定親了,大舅舅在背後散播我和陛下暗通款曲的謠言,把一個閨閣裏女兒家的聲譽毀得一幹二凈。我倒如今都相信那是他為了向您邀寵而自作的主張,可是後來任憑謠言流傳於世家坊間,您不是也聽之任之了。你們就從來沒有想過,若是那時陛下狠心不要我,我以後該怎麽活?”

梁王面若凝冰,半點表情也沒有,這小女兒家含嗔帶怨的話根本打動不了他的鐵石心腸。

楚璇也不在意,繼續溫平和煦地說:“要說我這位大舅舅,那可真是心機深厚,陰沉多思之人。我都遂了他的意進了宮,他還是不放心,借母親之手往給我的香囊裏塞了紅麝粉。外公,我可只是貴妃啊,大周祖制,沒有子嗣的妃嬪將來是要殉葬的。我若是乖乖聽您的話,幫您把陛下從皇位上拖下來,這朝中勛貴要求我依制殉葬,您能費心保我活命嗎?不能吧,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工具,憑什麽要新帝冒著授人以話柄的風險去保?”

她清淡地笑了笑:“我也是最近才把這些事都想明白了。過去的種種,都是我的命,我全都認,我誰也不怪,我也不記恨誰。可是往後的日子,我要依照自己的心意活,我要為我自己精打細算,我要學楚玥,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,旁人的事哪怕是我父母的事、您的事都一概跟我沒關系。”

屋中一時沉寂,沒有人說話。

梁王坐著,像是陳年老松般冷峻端穩,默了許久,突然擡起頭看向楚璇,厲眸裏閃著刀鋒般的冰寒光芒:“你懷的這孩子有三個月了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