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春季學期 二十九

又過了一個小時,護士才回來。凱絲把那瓶水打開喝了。她用襯衣擦了擦臉,覺得這間候診室比聖理查德的那間真是舒服多了。她想玩玩手機,可是它已經沒電了。 護士走出來的時候,凱絲站了起來。“你是來看琳恩·艾弗裏的嗎?” 凱絲點點頭。 “現在你可以進來了。你想等你媽媽一起嗎?” 凱絲搖搖頭。 琳恩的病房裏只有她一個人。房間裏很黑,她的眼睛是閉著的,凱絲看不出她是睡著還是醒著。 “我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嗎?”凱絲對護士問道。 “不需要,她現在只是在休息。” “我們的爸爸很快就到。”凱絲說。 “好的。到時候我們讓他進來。” 凱絲慢慢地、輕輕地在琳恩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。琳恩的臉色很蒼白。她的臉頰上有一塊黑斑,也許是淤青吧。她的頭發比聖誕節的時候長了一些,垂下來擋住了眼睛,卷卷曲曲地簇擁在她的脖子周圍。凱絲把她的頭發撥到了後面。 “我沒睡,你知道的。”琳恩小聲地說。 “你的酒醒了沒有?” “還沒完全醒,昏昏沉沉的。” 凱絲又一次把琳恩的頭發捋到後面,仿佛是在安慰她。反正這個動作對凱絲來說是一種安慰。“出什麽事了?” “不記得了。” “誰把你送來的?” 琳恩聳了聳肩。她的胳膊上在進行靜脈注射,還有個東西綁在她的食指上。離近了一聞,似乎有嘔吐物的味道,還有琳恩的味道——汰漬洗衣液和馬克·雅可布牌羅蘭女士香水的味道。 “你沒事吧?” “暈乎乎的。”她說,“覺得惡心。” “爸爸在路上了。” 琳恩呻吟了一聲。 凱絲抱起雙臂撐在床墊的邊緣,把腦袋枕在胳膊上,松了一口氣。“不管是誰送你進的醫院,”她說,“幸好他們把你送來了。我……很抱歉。” 抱歉我不在你身邊,抱歉你不想要我陪著你,抱歉我早先不知道該如何阻止你。 此刻,她和琳恩待在一起,琳恩也沒有什麽大礙了,凱絲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疲憊。她把眼鏡塞進外套的口袋裏,又把頭枕在了胳膊上。就在她正要迷迷糊糊睡去的時候——也可能是在她剛剛睡著的時候——她聽見了琳恩的啜泣聲。凱絲擡起頭。琳恩在哭。她閉著眼睛,淚水淌下來流到她的頭發上。凱絲簡直都能感覺到自己的頭發癢癢的。“怎麽啦?” 琳恩搖了搖頭。凱絲用手指抹去琳恩的眼淚,又在襯衣上擦了擦手指。 “要我去叫護士來嗎?” 琳恩又搖了搖頭,開始在床上挪動身體。“到這兒來。”她說,同時騰出一塊地方。 “你確定嗎?”凱絲問道,“我可不希望你為了我而被自己的嘔吐物給嗆住。” “沒什麽可吐的了。”琳恩小聲說道。 凱絲踢掉靴子,爬過床上的欄杆,在琳恩為她騰出來的地方躺了下來。她小心地把胳膊放到琳恩的脖子下面。“來。”凱絲說。 琳恩背對著她蜷作一團,頭靠著凱絲的肩膀。凱絲盡量解開了繞在琳恩胳膊上的管子,然後緊緊地握住她的手。琳恩的手黏乎乎的。 琳恩的肩膀還在一抖一抖的。 “好了。”凱絲說,“沒事了。” 凱絲努力想讓自己不要比琳恩先睡著,可是房間裏很暗,她也很累了,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。 “哦,天哪。”她聽見爸爸說道,“哦,琳恩,寶貝。” 凱絲睜開眼睛,爸爸正在俯下身親吻她倆的前額。凱絲小心地坐了起來。 琳恩雙眼還腫著,但卻是睜開的。 爸爸站直了身體,把手放在琳恩的臉頰上。“上帝啊。”他搖著頭說道,“孩子。” 他穿著灰色的正裝長褲和淺藍色的襯衣,襯衣已經從褲子裏跑了出來。他的領帶是橘色底上印著白色星爆圖案的,被他塞進了口袋裏,卻又露出來垂在外面。這是他做講演的打扮,凱絲心裏想道。 她習慣性地看了看他的眼睛。那雙眼睛雖然疲憊不堪、閃閃發亮,但眼神卻很清澈。 這時凱絲才覺得自己已經不堪重負,突然之間——盡管出事的並不是她——她向前靠過去抱住了他,把臉貼在他那件穿臟了的襯衣上,直到聽見他心跳的聲音。他擡起胳膊來抱著她,很溫暖。“好了。”他粗著嗓子說道。凱絲感覺到琳恩握住了她的手。“沒事了。”爸爸又說道,“咱們都沒事了。” 琳恩用不著住院。“你在家裏多休息、多喝水就行了。”醫生說。 真正的家。奧馬哈。“你跟我一起回去。”爸爸說,琳恩並沒有爭辯。 “我也回去。”凱絲說,他點了點頭。 護士拔掉琳恩的靜脈注射,凱絲扶著她去了洗手間,當她趴在洗臉池上幹嘔的時候,凱絲在給她拍背。接著,凱絲又幫著她洗了臉,讓她換回自己的衣服:牛仔褲和緊身背心。 “你的外套呢?”爸爸問道。琳恩只是聳了聳肩,凱絲脫下自己的開衫遞給她。 “上面有汗味。”琳恩說。 “那也是你現在身上最好聞的味道了。”凱絲答道。 他們得等琳恩的出院手續辦完才能走。護士問她是否願意跟戒癮專家談一談,琳恩拒絕了。爸爸皺了皺眉。 “你吃飯了嗎?”凱絲問他。 他打了個哈欠。“咱們開車會路過免下車餐廳的。” “我來開車。”凱絲說。 昨天晚上爸爸本來想從塔爾薩飛過來,可是航班要到今天下午才有,結果他只好租了一輛車——“凱利把公司的信用卡給了我”——然後開了七個小時。 護士把出院單拿來了,並且告訴琳恩,她必須坐輪椅離開醫院。“這是規定。” 琳恩抱怨起來,可爸爸卻只是站在輪椅後面說:“你是想吵架還是想回家?” 護士打開電動門讓他們出去,外面就是候診室,凱絲覺得胃裏一跳,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有點盼著看到勞拉依然坐在那裏。可能性簡直微乎其微,凱絲心想。 門開了,琳恩猛地吸了一口涼氣,很像抽泣的聲音。那一刻凱絲以為要不就是勞拉還沒有走,要不就是琳恩又想吐了。 有個男人坐在候診室裏,雙手抱著頭。他聽見琳恩的吸氣聲,先是擡起頭,接著站了起來,琳恩已經從輪椅上下來了,拖著腳步朝他走去。他把她攬在懷裏,低下頭把臉貼在她那沾著嘔吐物的頭發上。 是那天在馬格西的那個大塊頭。出手打人的那一個。凱絲記不起他的名字了,哈維爾、胡裏奧…… “他是誰?”爸爸問道。 “漢德羅。”凱絲說。 “啊。”他看著擁抱在一起的兩人說道,“漢德羅。” “沒錯……”凱絲希望並不是漢德羅把琳恩丟在急診室裏然後一走了之的,也希望他對琳恩臉上的淤青毫不知情。 “嗨。”有人說道,凱絲往旁邊邁了一步,這才發現自己站在走廊的正中間。“嗨。”那人又說了一遍。 她擡起頭,迎面看見的是利瓦伊的笑臉。 “嗨!”她說,這個字幾乎是帶著感嘆號出來的,“你在這兒幹嗎?” “我收到你的短信,又給你回了短信。” “我的手機沒電了。”凱絲擡頭看著他笑出皺紋的眼睛和欣慰的笑容,想把他的一切都看在眼裏。 他手裏拿著兩杯咖啡,法蘭絨襯衣的口袋裏還塞著一根香蕉。“艾弗裏先生?”他邊說邊遞出一杯咖啡,“這本來是買給漢德羅的,不過他似乎已經不需要了。” 爸爸接過咖啡。“謝謝,利瓦伊。” “利瓦伊。”凱絲也說道,她知道自己就快要哭了,“你用不著來的。” 他攥了個松松的拳頭,輕輕地拍了拍她的下巴底下,朝著她走了一小步。“不,我要來的。” 凱絲努力想忍住不笑,結果卻笑得無比燦爛。她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。 “他們不讓我進去。”他說,“漢德羅也不行。只有直系親屬才能進去。” 凱絲點了點頭。 “你姐姐沒事吧?” “沒事。宿醉,還有難為情……我們馬上要回奧馬哈,我們三個都回去。” “你還好吧?” “還好。還好。”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捏了一下。“謝謝你。”她說。 “你壓根就不知道我來了。” “我現在知道了,我會把這種感覺留到以後慢慢體會的。謝謝你……你有沒有錯過你姐姐的生日派對?” “沒有,明天做完禮拜之後才舉行。我打算小睡一下,然後開車回去——如果你不需要我做什麽的話。” “不需要。” “你餓了嗎?” 凱絲笑了。“你是打算給我一根香蕉吃嗎?” “我打算給你半根香蕉。”利瓦伊邊說邊松開了她的手。他把咖啡遞給她,然後從口袋裏拿出香蕉剝了皮。凱絲回頭瞥了一眼琳恩。她正在把漢德羅介紹給爸爸認識。琳恩都不像個人樣了,可是漢德羅看著她的目光就好像她是湖中仙女一樣。利瓦伊遞給凱絲半根香蕉,她接了過來。“幹杯。”他輕輕地跟她擊了個掌。 凱絲在他的注視之下把香蕉給吃了。“現在讓我把月亮摘下來給你都可以。”她說。 利瓦伊的眼睛裏閃著幸福的光芒,他揚起一條眉毛。“是啊,可你願意為了我殺掉月兔嗎?” 回家是凱絲開的車。他們先去了麥當勞的得來速餐廳,爸爸點了兩個麥香魚三明治,還說她倆誰也不能為這事向他嘮叨。 琳恩做了個怪相。“我才不在乎這對你的膽固醇有沒有壞處。這味道聞著就讓我惡心。” “那也許你就不應該把自己喝到頭昏眼花、不省人事。”爸爸說。這時凱絲才意識到他並不打算假裝一切正常。他不會允許琳恩我行我素下去。 凱絲把她的芝士漢堡在方向盤上拍碎了,州際公路上就只有她一個人沒有超速。 到家以後,琳恩直接去洗澡了。 爸爸站在起居室裏,看起來有點心煩意亂。“她洗好了你去洗。”凱絲對他說,“我還沒那麽糟糕。” “咱們得談談這事。”他說,“今晚就談。我說的不是你。你不用談。我和琳恩得談談。聖誕節的時候我就應該跟她談的,可是當時有好多別的事情……” “對不起。” “別這麽說,凱絲。” “這也要怪我,是我瞞著你的。” 他摘下眼鏡,揉了揉前額。“也沒有瞞住那麽多。我知道她是在幹什麽……我以為她會——我也說不好——自我修正,以為她發泄完就好了。” 他的領帶幾乎要完全從口袋裏跑出來了。“你應該睡一覺,”凱絲說,“洗個澡,然後睡一覺。” 琳恩從浴室裏走出來,身上穿著爸爸的睡袍,有氣無力地對他們笑了笑。凱絲拍了拍爸爸的胳膊,然後跟著琳恩上樓去了。凱絲到房間的時候,琳恩正站在自己的梳妝台前,不耐煩地在一個幾乎空蕩蕩的抽屜裏翻來翻去。“我們一件睡衣都沒有。” “冷靜點,瓊斯[64]。”凱絲邊說邊走到她自己的梳妝台前,“給你。”她遞給琳恩一件T恤和一條短褲,這是她高中時上體育課穿的。 琳恩換上衣服,爬進被窩裏。凱絲爬到了被子上面,待在她旁邊。 “你身上有嘔吐物的味道。”琳恩說。 “你的嘔吐物。”凱絲說,“你感覺怎麽樣了?” “很累。”琳恩閉上了眼睛。 凱絲溫柔地在琳恩的額頭上輕輕拍了拍。“那是你男朋友嗎?” “是的。”琳恩小聲說道,“亞力漢德羅。” “亞力漢德羅。”凱絲說,她在說到“漢”字的“羅”字的時候特意誇張了一些,“你們是從上學期就開始約會了吧?” “是的。” “昨天晚上你是跟他一起出去的嗎?” 琳恩搖搖頭。眼淚開始從她的眼睫毛之間湧了出來。 “那你是跟誰一起出去的?” “考特尼。” “你臉上的淤青是怎麽回事?” “不記得了。” “所以這並不是亞力漢德羅打的。” 琳恩猛地睜開眼。“天哪,凱絲,當然不是。”她又一次用力地閉上眼睛,往後一縮,“他沒準會跟我分手的,他不喜歡我喝醉。他說這樣很不像話。” “他今天早上看起來可不像是要跟你分手的樣子。” 琳恩顫巍巍地深吸了一口氣。“我現在沒法想這事。” “那就不要想。”凱絲說,“睡吧。” 琳恩睡了。凱絲回到樓下。爸爸也睡著了,他沒有洗澡。 凱絲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。先前她和利瓦伊在醫院的大廳裏分別時,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“給你的手機充電”。於是凱絲把手機插上了電源,然後開始洗衣服。 “咱們做不成朋友。”巴茲邊說邊把球傳給了西蒙。 “為什麽?”西蒙問道,他把球踢起來在膝蓋上顛著。 “因為咱們已經是對頭了。” “咱們又不是永遠都要做對頭。沒有這條規定。” “有規定。”巴茲說,“我自己定的。別跟西蒙做朋友。他的朋友已經太多了。”他用肩膀把西蒙擠到一邊,用自己的膝蓋接住了球。 “你真是氣死人了。”西蒙說。 “很好。我這是在履行你死對頭的職責。” “你不是我的死對頭。哈姆德拉姆才是。” “嗯。”巴茲說,他讓球落到地上,然後踢還給西蒙,“咱們走著瞧吧。事情還沒完呢。” ——摘自《巴茲,你喜歡它》 由同人作者魔法凱絲和叛徒琳恩發表於2008年9月